黑夜里那高大身影一身玄色,目光湛然如星,熊熊燃燒著怒火與余悸猶存的悸色。
「為什麼要尋死?」他欺步上前。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一片陌生與冷淡。「皇上身為九五之尊,深夜卻白龍魚服窺探臣子府宅,就不怕話傳出去,叫世人恥笑嗎?」
「為什麼要尋死?」
安魚一窒,在他灼熱銳利盛怒的目光下,不自禁別開眼去,「小女不想入宮。」
他沒想到她說得這般直白,簡直視君威與皇家無物,可偏偏,他又不能苛責于她。
嚴延低頭看著她倔強淡漠的小臉,心揪得生疼,聲音卻溫柔低微得不敢惹她生氣。「沒有什麼好怕的,阿……朕會護著你的。」
她隱隱驚疑地倏然抬頭,腦子嗡了一聲。
他——他為什麼要這麼說?他發現了什麼?
安魚不過是個小小,的五品官之女,不過短短兩三次偶遇,哪里就能博得君王另眼相看別有青睞?
阿延從來就是個清醒至極的人,昔年看似軟弱的小太子,骨子里比誰都要多疑強硬,唯一依賴信任的只有她。
後來,也僅有樂正婥能走進他心上,成為他許下共白首的那個女人。
……他到底想對安魚打什麼主意?
她第一個排除的便是自己身分泄漏的可能,那麼按宮中浮沉多年歷經過的陰謀算計軌跡揣測下來,安魚這個區區五品官之女,對如今已然大權在握的乾元帝而言,或許最有可能拿來作用的便是……
擋箭牌。
電光石火數息間,她已從震撼驚駭到鎮定平靜,「皇上,您若一定需要小女入宮,那麼小女可否和您談一筆交易?」
嚴延聞言,濃眉漸漸打結了。「什麼交易?」
「小女願意入宮為皇上所用,為皇上真正想護著的人打掩護,期間鞠躬盡瘁、生死自負,但以五年為期。」她淡然而堅定地道,「五年,以皇上的能力與手腕,想必一切足以塵埃落定,五年後請放小女出宮,無論隱姓埋名、遠走他鄉也好,抑或是擇一庵堂出家清修也好——」
嚴延臉色已經變了,暗暗咬牙道︰「你就這麼不待見朕?就這麼迫不及待出宮?這天下女子人人巴不得攀龍附鳳一躍而上的皇宮,在你眼中竟是煉獄牢籠了?」
听出他語氣滿是怒意,她也不害怕,情勢嚴峻至此,這一刻幾乎已是走到圖窮匕見的地步,她連這條命都可有可無了,還怕他龍顏大怒?
「皇上,有人漏夜趕考場,有人辭官歸故里,您是明君,自當能見諒『人各有志』這四個字的道理。」她笑笑。「若非如此,小女也不敢膽大包天地同您談這場交易。」
「……你究竟把朕的心意看成是什麼了?」他強忍苦澀與難堪。
安魚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皇上對僅僅見過三次面的臣女能生出什麼心意?」
他一時語塞,氣結不已。
早知道……他早就知道萸娘姊姊也是個口齒機鋒伶俐的,否則那十四年來,又如何在一干皇嫂甚至先皇嬪妃的唇槍舌戰言語陷害下全身而退?
可那時,他有多感動,現在,就有多苦惱。
嚴延雖然被她的話堵了噎得慌,可內心深處卻難以自抑地浮起了絲絲喜悅和滿足……
真好,萸娘姊姊回來了,又回到他眼前。
只是她卻堅持不認他,甚至一副恨不得逃離他和他們的家越遠越好,這點讓他又是慌亂忐忑又是懊惱焦躁得簡直無從下手。
「你是不是還在氣恨朕?」他沖口而出。「所以你怎麼也不肯和朕相認,萸娘姊姊?」
她小臉瞬間血色消褪得無影無蹤,身子死死僵硬緊撐在當場,哪怕雙耳隆隆氣血逆流眼前發黑,還是不敢有任何一絲一毫的異動。
安魚閉上眼,用盡力氣才干干地道︰「皇上,小女是安魚,您是不是把小女和誰錯認了?」
「朕都知道了。」他目光銳利深刻地觀察著她的眉眼舉止,所有細微的震驚與逃避和疏離……心中又是甜又是酸又是說不出來的發苦。
萸娘姊姊,果然是你。
如同你熟諳朕一樣,朕也相同地熟諳你的一舉手一投足,你在對朕心虛發慌時,總會本能地閉上眼,你無法直視朕……
……阿延,姊姊在這世上最不想欺騙的人就是你。
當時,按照皇律宮規,帝後大婚,同寢三日,他心中有所摯愛,也有所窒礙,所以盡避同榻,卻是外衣不卸,始終背對著她。
三日後,他迫不及待起身上朝,心中盤算的都是接下來迎貴妃入宮的典儀諸事,偶然回頭,卻看見萸娘姊姊怔怔地望著自己,眼下隱有一抹暗青。
「萸娘姊姊,你怎麼了?你還好嗎?」他心一緊,月兌口問。
她也是閉上了眼,輕輕地微笑,搖了搖頭。「無事,皇上去吧!」
可很久以後,他才知道,在他興致勃勃踏出宣室殿後,萸娘姊姊咯血不止,卻下死令讓服侍的楊海和貼身大侍女守口如瓶,不許對外傳。
他後來才知道,萸娘姊姊的身子被掏空了大半,如果好好養著,許是還能再續命個一十載,可後來她卻埋頭投入打理偌大宮務,通通理順了後,待貴妃一入宮,便將金印爆冊全部移交給貴妃,半分權力不沾也不留。
那時,萸娘姊姊已近油盡燈枯,可恨他卻沉醉在和「心愛女子」新婚蜜意中,半點不知。
她臨終前幾日,當太醫膽顫心驚地退下後,面對他的痛苦惶急逼問,她只輕輕地說了那句話——
「……阿延,姊姊在這世上最不想欺騙的人就是你。可現如今,姊姊卻是再也陪不了阿延走下去了。」
思及此,他心痛如絞。
「皇上,認錯便是認錯,就算您是天子,也不能將兩個全然不同的人並作是同一個。」良久後,安魚聲音清淡漠然,決意陌生否認到底。「小女還是方才的提議,如果您同意,小女會本本分分入宮,五年內供皇上牛馬驅使,五年後無聲無息出宮,不給皇上和任何人添麻煩。」
嚴延死死瞪著她,深邃鳳眸滿是受傷。
「你……」
「如果皇上不同意,小女自知冒犯龍威無可恕罪,自該一命相抵以儆效尤。」
「你、你難道不怕朕株連安耀全家嗎?」他勃然大怒,咬牙切齒,強憋住喉頭一口腥咸痛楚。
「怕。」她嘴角微微上勾了一下,「不過想想,我父雖只是小小禮部侍郎,卻是寒門中流砥柱,皇上欲大肆啟用寒門英才和百年世家于朝野之上分庭抗禮,就不會冷了眾人之心……尤其武定侯丁憂,貴冑士族盤根錯節間好不容易有了個突擊的缺口,您雄才偉略,有治國安民興邦,攘四夷廣土斥境之志,必不想在此時落把柄于御史言官口中,令豪門士族在此時有借口抱成團兒,徒增您治國之紛擾。」
嚴延凝視著她,眼底有深深的欣慰、激賞和贊嘆,亦有掩不住的沉沉失落感。
丙然,這世上知他一唯有他的結發皇後矣。
可她不認他,也不要他了……
他眼眶酸澀發熱起來。
「——你已經不相信我了,對嗎?」他低低喃喃。
安魚心口一痛,迅速別過頭去,目光微微顫動,冷淡道︰「進不進宮,應與不應,皇上一言九鼎,小女沒有不信之理。」
漫長的沉默彌漫在他倆之間,最後,只听夜色里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五年之約,朕允你。」
她心一松,喉頭發緊,真心誠意地雙手相合高置額頂恭敬行禮——
「謝主隆恩。」
第5章(1)
這日下朝後,嚴延在御書房里獨自輕撫著萸娘姊姊做給他的平安祥雲舊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