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若水愣住了,沒料到竟會面對他這番表白。
「那一年,我家因為督造祭祀器皿失職,犯了皇後的大忌,全家險些被處斬。是她的一句話,讓皇後息怒,給了我們一條活路……」薛瑜細語,跌入回憶中,「我記得當時她穿著一襲粉紅衣衫,站在宮殿的台階之上,迎風招展,像一只小小的蝴蝶……那美麗的畫面一直深埋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從此,他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甘願畢生追隨她。
「我一直都是大明的忠心子民,接近闖王,接近你,起初的確是為了光復明朝的大計,可不知什麼時候起,一切都變了……」他凝視若水,希望自己的目光能讓她感到一絲真心,「或許在與你閑言閑語的瞬間,在欣賞你栽種花草的時刻,在與你泛舟南下的日子,在你說喜歡我的一剎那……」
楚若水只覺得如針刺入心間,頓時憶起往昔許多點點滴滴。
「我開始忘記了十六歲那年的誓言,什麼國家大事、政治圖謀,亦變得越來越淡然……若水,我只想與你在一起,泛舟品茗,誦詩調琴,不再去管什麼大明、大順,只過螻蟻小民般的平凡生活。」
他說的是真的嗎?又在騙她吧?不過,這一次騙術更加高明,竟讓本已心死的她,又開始相信他的虛情假意。
「若水——」他一把將她擁入懷中,緊緊貼住她的頰,不甘心就這樣放棄。「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可以補償,哪怕用一輩子——」
她該相信嗎?倘若稍微心軟,便會重蹈覆轍,說不定會進入另一次悲傷的輪回……她實在無力面對再次戳破謊言的殘酷現實。
「你還是好好對待長平公主吧。」她冷冷將他推開,第一次,狠心舍棄這溫暖的懷抱。「你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我們的孩子?」他錯愕,不解這突如其來的話語。
「她懷的,難道不是你的孩子嗎?」輕淺一笑,卻酸澀盡涌。
「不!」薛瑜不住搖頭,「若水,這是誤會——」
「她親口說的。」楚若水雙眼微閉,深深喘息,「現在我不知道該信你,還是該信她了……」
他懂了,完全懂了。再多的辯解與懇求,已經無濟于事,曾經的罪孽與人為的離間,劃出難以癒合的溝壑,讓他倆分離在彼岸,只能遙望。
「我不會再跟你回去了——」她朱唇微啟,宣判了他的死刑,「我會乘著這艘畫舫,一路南下,今生今世,不再與你見面。」
這瞬間,薛瑜只感到心尖被狠狠劃下一刀,勝過從前經歷的所有痛苦。
失去媺娖的時候,他雖然難過,但還不像現在這般絕望,更不會悔恨自責。他終于知道,這世上最愛的人是誰……
可惜,沒能早點意識到,蹉跎了這許多歲月,犯下了無法彌補的錯誤。
他與她之間的緣份,彷佛天意蓄意捉弄,這輩子注定無法廝守。他真的很羨慕那些一見鐘情、平安相守的佳偶,哪怕要他傾家蕩產去交換,他也願意。
「不要強留我——」楚若水去意已決,「否則,我會當即跳下去。」
佇立江心,望著即將訣別的女子,薛瑜只覺得四周的青山倒映變得似地獄邪神一般,黑壓壓地包圍著他,令他無法喘息。
他的人生,難得由她帶來一抹光亮與溫暖,就要這樣永訣了,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可這一切又能怪誰?他自己是罪孽的起源,能怪誰?
第9章(1)
牆角的美人蕉依然盛開,然而若水已離京多日。
每一次他看到這片火紅,便會想起她,想到從前她站在這里對著他盈盈而笑……可惜,那些恬靜相守的日子,他沒有好好珍惜。
午後的陽光下,他覺得自己彷佛變成了一具空殼,靈魂早已抽離,飄蕩在風中,回想前塵往事,無限感慨。
婢女小翠來到身畔,「公子有何吩咐?」
「楚姑娘可教過你一些種花的技法?」回過神來,薛瑜啞聲問。
「閑時听過一些。」
「從今以後府里花草都交予你種養,你定要照她從前的習慣……維持原貌。」
雖然她走了,但他依舊希望留下一些想念,彷佛這段感情就不會隨風散去。
「哎呀,」小翠湊近花兒一瞧,驚愕叫道,「公子,這美人蕉大概生病了。」
「怎麼?」他眼中的花朵依舊絢麗,沒有絲毫枯萎啊!
「你看,花瓣上多了許多黑點。」
他在刺眼陽光下凝眸注目。的確,從前純淨的紅色不知何時多了黑斑的污染,減褪了美麗。
「楚姑娘曾告訴我,倘若如此,就是花兒生病了。」小翠低聲道。
「那你快快救這些花啊!」
「公子,我花藝不精只略知一二,恐怕……」囁嚅話語隱去,似乎怕他傷心。
恐怕這片火紅的顏色再也保不住了?她留給他惟一的紀念,也要就此消失嗎?
上蒼對他的懲罰能否不要如此徹底,給他一株,哪怕只留給他一株也不行嗎?
他看著花瓣上的黑斑,彷佛美人臉上滴下的血淚,淒厲而摧心。這一刻,他再也承受不住,顫步扶住牆根,久久粗重喘息——
「公子,」小翠明白他的心思,想安慰卻無從安慰起。「今天小廝打掃書房,在窗台邊看到這卷竹簡,好像是楚姑娘的東西……他們托我問問,該如何處置?」
竹簡?是她從前練習女書時慣用的竹簡嗎?
薛瑜一把奪過來,眸中霎時一片蒙朧,哽咽良久。
小翠知趣地退開,獨留他一人,憑吊昨日。
「為什麼用竹簡呢?這里有上好的宣紙。」曾經,他如此問若水。
「竹簡可以抹去,把秘密藏在心里。」她話中有話地答。
此時此刻,他終于明白她的心境。那菱形傾斜的文字,的確深藏她的秘密。
他真傻,早該料到,原來她一直教授他女書並非為藏寶圖,而是為了這個——
這竹簡上的文字,墨跡仍在,陽光下,他發現了難以置信的內容,是她留給他最後的紀念。
他瞠目,照她所說的排序之法默默念誦,這一刻心情如海上波濤,洶涌激蕩。
瑜……今晚的月色跟那夜一樣柔和,我從公主府出來,沒有乘車,一路就這樣步行,看到不知名的小巷旁,種著一片美人蕉,我想起長平公主沒搬來之前,我們在一起的平靜時光。每天你從宮里回來,經過花蔭下,總會駐足地望著我,而我會假裝沒有發現,或者會還以微笑。為什麼你會駐足?難道對我早已產生好感?
原來她早注意到這件事,他還以為這是自己的秘密。
她說得沒錯,不知何時,或許從久遠的某一刻開始,他就已經不能將她從心中抹去,感情在利用中不知不覺產生,掙月兌了他的操縱,無盡蔓延……
男人千萬不要假意接近一個美好的女子,因為終會因她的無可挑剔而愛上她。
長平公主與我立下賭約,然而,我心中卻有恐懼,畢竟她曾經與你那麼親密,我卻仍是咫尺之外的人……我猜,你忘不了酒醉的那個夜晚發生的一切,就算濃情已逝,依舊對她負有責任。不要問我如何知曉,這個秘密我比誰都清楚,勝過長平公主本人——
她什麼意思?那夜的一切她如何得知?為何比誰都清楚?
電光石火,薛瑜瞪大雙眸,意識到不可思議的真相。
難道……難道……沒錯,他早該猜到,在他親吻她的時候,在他擁抱她的時候,他就該察覺那嘴里的甜蜜、那盈握的縴腰,那夜絕非媺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