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很久,時間卻尚未嫌晚。伊洛士將她的午餐、午茶一並送來,擺至起居室白格窗邊桃花心木橢圓桌,她習慣坐在紫羅蘭色的窗台軟榻,一面做功課,一面看露台飛鳥掠過天使雕像水池,當然,還有用餐。
吃進一口西紅柿、女乃酪和羅勒做成的色拉,她視線深邈,穿透玻璃格窗,瞅著兩只展翅對峙的鳥兒 …們在打架,為了水池邊的毒蟾蜍。她看著看著,回正坐姿,擺下叉子,換執鋼筆,拔開筆蓋,翻動筆記本。
「未央小姐,好好吃飯——」
「等會兒,要赴祭廣澤先生的約,還得吃……」她低低說著,專心執意做功課。
伊洛士直接收走她的鋼筆和筆記本,將叉子塞回她手中。
她看了他一眼。
「晚餐是晚餐,你午餐還沒吃。」他說。
景未央靜靜垂眸,乖順地吃完色拉,喝了淡菜湯,細心品嘗擺盤如畫的芒果醬瘦鴨肉排,直到餐盤像白紙,她問伊洛士,被回教徒長期統治的地方,吃不吃鴨肉?她今天沒去學校排演,要不,她可以請教老師。那個祭廣澤先生,劇作家,父親欣賞的劇作家,也相當有知識,或許,她晚上可以問他。
伊洛士把她的筆記本拿在胸前,長指挾著她的鋼筆,沉聲說︰「大少爺年輕的時候去過格瑞那達——」
這個假期,她得完成文學課程自定作業的部分,她準備研究詩人軼事,現在正在讀Lorca。
「我知道……」她吃起餐後點心焦糖大黃,強烈的酸甜,像窗外打架的那兩只鳥兒,沖突在感官之上。她咂舌,咽住語氣,眯眼須臾。「我知道哥哥隨時會回來、隨時會那麼做,」今早的場面是她預料過的,她說︰「哥哥要這幢房子,給他好了——」
「未央小姐——」伊洛士難以贊同。
景未央沒被截斷,用甜點叉撥著瓷盤里的焦糖大黃,嗓音繼續傳進伊洛士耳里。「爸爸在我出生前把船隊交給哥哥,景家的事業體早是哥哥的,哥哥很有才能,爸爸一直沒否認這點。」她清楚父親罵歸罵,內心深處萬分驕傲有兄長這樣的兒子。
兄長屬于無法讓人討厭的類型,魅力天成,王者風範與生俱來,一言一行懾服眾多追隨者,司機葛叔的兒子就是其中之一。
他們拋棄景家百年行號,他們不需要錨——尤其紅色的錨——他們帶著自在的雄心壯志在各大海洋冒險、創造奇跡事業。
「伊洛士,你當年為什麼沒有跟隨哥哥?」葛叔說過,伊洛士和兄長情同兄弟,無論兄長做什麼,他永遠站在兄長那邊。
伊洛士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一雙凝思的眼楮看著她。「吃飽了嗎?還要不要來點焦糖大黃?葛嬸做了很多——」
景未央點點頭。「嗯。再吃一些,你跟我一起吃。」
伊洛士垂眸,拉過臨牆的單椅,隔著小餐桌,坐在景未央對面。「我答應你母親要好好照顧你。」歸還筆記本,放定鋼筆,他深瞅眼前這個聰慧綺麗的女孩。「我不會讓你一無所有。」
倘若他選擇跟隨她哥哥,她今天真的會一無所有。
「是我讓你一無所有嗎?」景未央拿取一個干淨的小菜碟,移著自己點心盤中的焦糖大黃。
「你沒有讓我一無所有。」伊洛士道。
景未央又說︰「伊洛士,你為什麼不結婚?你如果像哥哥一樣有婚姻,你會有家人——」
「未央小姐,若我說你就是我最重要的家人,會不會讓你有受辱的感覺?」這心里話多年不曾出口,他選在今天講明,是希望女孩了解,他不會棄她不顧,即便這個景家快散了,老爺過往後,僕佣走了大半,他是待下的那一個。
「謝謝你,伊洛士。」景未央站起身來,將裝盛焦糖大黃的小碟子端至伊洛士面前,擺上叉子。而後,她繞過餐桌,往臥房走,出來時,兩手多了一個胡桃木盒。
「早上若是請湯舍先生進屋喝茶,我會把這個給他。」景未央坐回自己的位子,打開木盒。
盒里躺著半個手掌大的船錨,瓖綴紅寶石的錨——紅錨。
「這是景家的傳家寶物!怎能外流?」伊洛士半是驚訝半是憂憤地皺起眉。「未央小姐,我為景家工作這些年,老爺給了我不錯的待遇,今早的事——」
「伊洛士,早上的事,哥哥解決就解決了。」景未央關上木盒。「你說的沒錯——我繼承的東西是『歷史』,跟哥哥不一樣,如果我沒能力維持——Red Anchor一定會外流,甚至消失,幸好我今天遇見了祭廣澤先生……」
她說︰「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像哥哥一樣,自己處理這類事——」
「這麼有骨氣?」一個聲音介入。
四只眼楮齊看門口。景上竟在這房子走動來去,已不需要什麼禮節。
沒敲門,不用示意,他推開虛掩的門板,環胸瞅看女孩。「我拭目以待,Red Anchor繼承者——未來的女強人。」
他說︰「記得先把伊洛士幫你代墊的學費給還了——當然,為孤爵演戲的酬勞進來前,有急需,做哥哥的還是可以先借你。」嗤笑地離去,門砰地關上。
女孩臉色刷白一陣。
伊洛士眉頭皺得不能再深。
這就是現實。景榮太留給景未央的,確實全是得用錢維持的「歷史」,與景上竟得到的全是利益不同,這層現實,使景未央將來把戲演真了,卻不再作夢。
第3章(1)
她說,什麼都能用錢買到。
他說,不,夢用錢買不到。
她拿出鈔票要買他昨夜的夢。
他撕掉鈔票,要她用吻買。
「吻她——」祭賡澤一臉酣邊,飲著加了料的紅酒,像個國王,坐在橄欖樹干打磨的大椅子,下命令,又宛如詠詩般地說︰「她已經看見你的夢,知道你滿頭滿腦都是她,所以你該得。吻她,不要猶豫。」
羅煌幾乎要做了,眼前的景未央,和他對詞對成真。他們眄睇彼此的眼楮,撕了一張鈔票,毀掉現實,要活在夢中。
他移近她,她沒退後,他微微在她女敕紅的唇踫觸,以他的嘴,小心翼翼地踫觸,輕中再輕,柔里帶柔。
「羅家的臭小表!你是不是沒接過吻?這種事還要人教嗎?」祭廣澤猝然跳了起來,怒聲怒氣喊道︰「像一只有魅力的豬一樣地吻她!」
潘娜洛碧听傻了。這是在干什麼?他自己發神經就算了,居然要兩個孩子隨他起舞。「祭先生,你到底是請人家來吃飯,還是來迎合你的惡趣味?」
「你餓了,坐到你的位子去。」這意思,是要她閉嘴,別掃他的興。
潘娜洛碧端著最後一道菜,走進躍層小餐廳,八坪大空間充爆著男人的撕吼,奔騰聲音像無形子彈,射得玻璃窗銀痕斑斑。
下雨了。一整天的濕氣堆聚至此刻,這雨下得狂。都說隻果花嶼這個時節天氣變化大,日干夜雨沒啥稀奇。潘娜洛碧走到窗邊,放好甜點,髖部抵住餐桌堅硬邊緣,身子斜了個角度,伸長手,拉實虛掩的窗。
窗外,橄欖樹形影婆娑,搖曳著百年嫵媚,風刮吹夜海的私語。孤單的餐桌有著豐盛餐食,現在被推得一側獨靠窗台,餐椅全給移開了,移得很開,盡避這小小八坪地,該居中的家具卻像移了邊境遠,遙遙寂寥,就那張扎根連牆的大椅沒搬挪半寸,那是屬于熱鬧的、繁茂華麗的、他看戲的國王椅。
少年少女坐在繡花地毯正中央,演示國王指定的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