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他難得歇息片刻,就放下奏折打算去看看拾掇好的琉璃閣。春日陽光晴好,那處院子因為所有窗子都瓖嵌了昂貴的琉璃而得名,采光最好,也最是通透,想必蘭兒坐在窗下撥算盤、數銀子,兩個孩子曬著太陽睡午覺,一定都會很歡喜……
他剛剛起身,洪公公就在門外稟報,于是只得皺皺眉頭應道︰「進來吧。」
洪公公趕緊開了門,偷偷掃了一眼主子臉色還好,心里勉強安穩一些,可那年輕管事卻是個撐不住的,直接就跪到了地上。
左元昊毫無來由的心頭一顫,好似冥冥之中有什麼悲慘之事要發生,他下意識皺緊了眉頭,問道︰「出了什麼事?」
洪公公斟酌著如何開口,但不管怎麼組織言語,這事也不能變成喜訊,最後只得咬咬牙,直接說道︰「王爺,派去碎石城接人的車隊回來了,沒想到胡家年前遭了大火,一家六口都歿了。」
「歿了?」左元昊少有的愣住了,一時間沒明白什麼意思,但很快他的臉就一點點白了起來,死白得可怕。
屋子里的氣氛壓抑得連呼吸都有些困難,洪公公困難的咽了口口水,那年輕管事更是把腦袋埋在地毯里不敢起來了。
洪公公沒辦法,只得從頭到尾把事情說了一遍,最後低聲道︰「胡家六口的骨灰……已經取回來了,還有一塊玉佩。」說著話,他拿起年輕管事身旁的木盒子,還有一塊帕子包裹的玉佩遞到書案上。
左元昊打開那塊帕子,待見得玉佩上的圖案,隨即扯下自己腰上的那塊,並排放在一處,腦子里走馬燈似的閃過那些幸福的日子,刀子嘴豆腐心的胡婆,好脾氣又嗜酒的胡伯,貪財又聰慧的蘭兒,還有……還有他兩個剛剛來到人世的孩兒……
「噗!」紅艷艷的血花瞬間開遍了他的前襟,奏折,書案……
「王爺,王爺!」洪公公眼見主子摔下椅子,暈倒在地,嚇得魂都飛了,他連滾帶爬地跑過去,抱了主子在懷里,也顧不得什麼規矩了,拚命拍打主子的臉頰。
好在,左元昊只是一時心痛過度,很快就醒了過來。
「王爺,您要節哀啊,這……這人死不能復生……」洪公公任憑再好的口才,這會兒也不知道怎麼勸慰了。
左元昊卻是慢慢坐直了身子,伸手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跡,淡淡吩咐,「下去吧,沒本王吩咐,誰也不準進來。」
「王爺……老奴先找個太醫來……」
「下去!」
「是。」
洪公公不敢耽擱,扯了那個年輕管事就出去了,轉身的時候,嚴嚴實實地關上門。
那扇門將闔的瞬間,他驚愕的發現,一向剛強的王爺眼里居然有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一樣落下來……
誰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六個青花瓷壇,四大兩小,一字排開在地毯上,安靜又從容,冰冷又沉默。
左元昊只覺心頭有無數鈍鈍的刀子在慢慢割動,徹骨的疼痛,讓他一度以為自己無法再活下去。
那些往日的時光,如今都變成最痛苦的回憶,原本以為不過是暫別,誰知道成了永遠……
一天一夜,書房里沒有任何動靜,洪公公急得時刻守在門前,生怕主子有個好歹,可他又不敢擅自開門探看。
正是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一樣呢,葉蓮卻是帶著丫鬟端著一碗湯水走了過來。
洪公公趕緊遠遠就迎了上去,行禮道︰「娘娘怎麼來了?有事讓人通傳老奴一聲就好,天氣雖說要三月了,但風還冷著呢。」
葉蓮見這位大管家對自己如此恭敬,很是受用,嬌笑道︰「洪總管也是辛苦了,我不過是閑來無事,過來給王爺送碗湯。王爺這幾日吃睡可好?」說話間,她就要往書房里頭走。
洪公公無法,只得攔了她,低聲應道︰「娘娘,王爺這幾日在處置一些要事,特意吩咐過老奴,不要讓任何人進去,您看……」
「哦?」葉蓮挑眉,腳步停了下來,卻突然問起了另外一件事,「我听說府里的車隊回來了?這車隊去了哪里,怎麼無人知會我一聲?」
洪公公心下一動,嘴里卻是應得利落,「娘娘容稟,那車隊是王爺吩咐去外地辦事的,因為不屬于內院事務,老奴也就沒有稟告娘娘,還請娘娘恕罪。」
葉蓮淡淡一笑,好似很大度的擺擺手,「既然是王爺吩咐的,那就不必知會我了,不過,差事可是辦成了?」
洪公公搖頭,「因為一些事,並沒有辦成。勞娘娘惦記了,等王爺忙完,老奴定然報給王爺知曉。」
「不必了,」葉蓮眼里閃過一抹緊張,轉而笑道︰「我也不過閑話幾句罷了,我這就回去,你記得把湯端給王爺喝了,這是我炖了兩個時辰的,最是滋補身子。」
「是,娘娘。」洪公公趕緊接過丫鬟手里的湯碗,躬身行禮。
葉蓮再次扭頭深深望了書房緊閉的雕花門一眼,嘴角再也忍耐不住輕輕翹了起來,那抹笑里滿滿都是得意和暢快。
洪公公低著頭,自然沒有看到,但守在院門口的陳生卻是看得一清二楚,眼里的疑色更濃……
第二十章 白頭王爺(1)
又是一日過去了,夜幕降臨藏鯤城,各家府邸都掌了燈,但忠勇親王府里就算點了千百根蠟燭,也照不亮眾人心頭蒙著的一層陰影。
洪公公在燈籠下轉悠了無數圈兒,心里為難著是不是要進宮去請示皇上,否則王爺就算沒事,也要活活餓死了。
老天爺許是感動于他這份忠誠,那關閉了三天兩夜的木門終于「吱呀」一聲打開了。
洪公公猛然扭頭看過去,只見燈光下站著的人分外熟悉又陌生,主子還是那個主子,只不過原本妖孽一樣絕美的容顏憔悴至極,雙頰深陷,臉色蠟黃,衣衫皺褶,最重要的是,原本一頭漆黑的長發,如今已是變得灰白一片……
「王爺,王爺……您這是怎麼了?」洪公公少年進宮,沒多久就被分到王爺身邊伺候,可謂步步相隨,那情分深厚可非一般,如今眼見自己主子幾日夜間就變得如此模樣,心里痛得恨不能撞牆。
「擺飯,備馬,我要進宮。」
左元昊憑老僕跪倒在地,哭得說不出話來,眼里閃過一抹暖色,但轉瞬即逝。如今他活在這個世上,只剩一件事,為妻兒報仇雪恨!胡家平日里同街坊相處極好,絕對不可能惹下仇家,除非是當日那個設下圈套圍殺他的青衣人尋到了碎石城。換句話說,是他害了胡家人!
這個認知像一把雪亮的長刀,每想到一次,就要在他心里扎一刀,悔得他肝腸寸斷。只要報了仇,他就去九泉之下尋找妻兒,無論黃泉路多艱難,這一次他一定要陪在他們身邊,絕不離開!
听到太監稟報說弟弟求見,皇帝忍不住嘆了氣,忠勇王府里的事自然瞞不過他,洪公公可能不知道那胡家是誰,他卻是一清二楚。
他這個六弟自小脾氣倔強,心思異于常人,好不容易成婚又出了亂子,先前听說葉家人小姐生了一兒一女,他還替弟弟歡喜,沒想到又成了噩耗。
「讓他進來,再去御膳房端碗參湯來。」
「是,皇上。」洪濤趕緊應了,退出去召喚小太監去請人,自己則是親自去端參湯。
沒想到再回到御書房的時候,他卻是驚得差點把參湯都潑了。
皇帝也紅了眼眶,拉著弟弟的手喝罵,「你是靖海帝國超品親王,堂堂北伐大元帥,手下精兵數十萬,怎麼就如此沒有出息?不過是一個女子,再娶就好,兒女再生也不難,怎麼就把自己苦成這個模樣了?待得將來,朕在九泉之下,怎麼同父皇母後交代?」皇帝是真動了感情,任誰見了自己當兒子一樣養大的弟弟驟然白頭,也會心痛至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