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幾步之外,分舵主姑娘持江湖禮與樊二少互道「後會有期」,鄭重別過之後,後者遂抱著自己的女人大步流星離去。
他道︰「將來分舵主真有差遣,要樊二供你驅策,該是不容易。」
此話一出,那個靜佇著目送人離去的玄色身影忽地旋過身來,很快穩住。
惠羽賢回想適才的一切,追人、救人、被救,跟著是目睹他解穴、听他安排後續……全因他出手,令事情能順利底定,要不單憑她一股依心而為的沖動,即便在大川上救下樊、朱二人,該如何將他們送到安全所在、哪里才算真的安全、接下來要怎麼打理生活等等,樁樁件件都是問題。
見她不語,凌淵然「好心」地繼續說明——
「如同分舵主剛才所剖析的,樊二如今已非孤家寡人,行事需得顧及許多;然眼下他身敗名裂、無權無勢,遭眾人見棄,身邊還帶著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兩人就算大難不死也找不到一塊地方安生,如此勢態,我乘清閣遣人相迎,暗中安排,可令他們二人隱姓埋名過上安穩日子。」
略頓,他將洞簫輕擊在另一手的掌心上,雅正面龐稜角俊漠。
「待他們二人過慣了乘清閣為他們安排的生活,想月兌離絕非易事,也許很快他們會有孩子、有一個小家,樊二不顧自己,也須為妻兒設想,所以今日這一別,要想樊二兌現什麼 定供驅策 的承諾,可是難了。」
惠羽賢定定然地點了點頭,舌頭僵了會兒才蹭出話——
「那就不驅策、不差遣,若然有緣,坐下來喝一杯也痛快。」
他眉微揚,淺笑似帶戲謔。「論救人你也有功,難道……小兄弟不覺委屈?」
又是「小兄弟」?
惠羽賢頭皮微麻,忍不住垂眸瞥了自個兒胸脯一眼,是不夠壯觀,但很確定絕非一馬平川那般不起眼啊!
還是……其實是……她太自以為是?在旁人眼里,她這模樣當真難辨雄雌?
「沒有委屈。」她低聲答道,彷佛嘆息,並不確定對方是否听清。
接著她朝他一揖,轉身已去拾起掉落在岸邊的軟鞭。
她立穩腳步,長鞭如靈蛇出洞,力道精巧地游至江心。
鞭尾「啪」地一響纏住精剛玄劍的劍柄,下一瞬,玄劍被鞭勁帶出,在半空旋了大大的三圈終于落回主人手中。
將劍回鞘,輕細軟鞭亦纏回腰間,她忍下想挲臉揉頰來抹掉滿臉熱氣的沖動,努力要擠出幾句像樣的場面話來告辭,眼一抬,氣息險些走岔。
綁主大人就等在原地,動也未動,目瞳神俊不似作怒,卻威壓迫人,瞬也不瞬直盯著她。
……他是要她答得更清楚明白是嗎?
他已經不認得她了啊,但不能怪他,畢竟太多年過去,她早就不是那個嚇得直發抖、連話都說不全的小女娃。
只是他記不得她,她卻一直將他記在心底。
一直是知道他的,因為她曾見識過他很真的那一面,在當年那個無助的小女娃心底,他明亮似陽,溫柔如月光。
她暗暗嘆口氣,硬著頭皮走回他面前,管不住此時臉蛋是紅了還是僵了,沈靜再答——
「沒有什麼委屈不委屈,若真要提委屈,在下不覺委屈,要論誰人委屈,閣主才是真受了委屈。」
聞言,那張「江湖第一美」的俊顏微凝,目光更峻。
第2章(1)
看她甩鞭拔劍,氣息徐長,力道使得奇巧。
從她拾起軟鞭到那把精剛玄劍回到她手中,短短不過三息,所用上的武藝包含內家與外家的功夫,雖說在內息綿勁上的吐納還不夠老練,但已相當難得。
難得到……令他不禁要嘆,竟是直至今日才得遇她這奇葩。
凌淵然止不住內心波蕩,面上卻未顯露,然後是她那句包含一大堆「委屈」、宛如繞口令的話語,一听,不禁沉眉。
「小兄弟此話何解?」嗓聲幽徐,亦有些似笑非笑。
「其實……在下不小的,都二十三歲,不能稱小。」總喚她「小兄弟」,惠羽賢實是忍不住了。
「再有也非什麼『兄弟』的……」要親口跟他解釋自個兒是女兒身,不知因何竟說不出口。
靦腆、羞澀之類的心緒太不似她,但來到他面前,一回沉穩冷靜的性情大受考驗,怎麼調息都沒力法適意。
……算了,真把她當男子看待,也就這樣吧。
她正了正神色,重新打起精神。「在下欲說的是,閣主把出手救人的事說得如同是一樁買賣,好像待別人好、施恩予人,皆是別有所圖,只待往後挾恩索報,但明明不是這麼一回事。」
「是嗎?」凌淵然將雙袖負在身後,微側俊顏。
他一副等著聆听長篇大論的姿態令惠羽賢耳根發燙,差點說不下去,但都開了頭,總得作結。
「閣主出手若僅僅衡量利益得失,當年便不會救下那麼多孩童,曾聞閣主年少時候游歷過五湖四海,某大雨之夜留宿在一座大山中的小村,突遇溪流暴漲、山洪暴發,閣主當時以身涉險,硬是跟滾滾而下的土石洪流搶奪人命,在那當下,可還能計較什麼?」更別提他之後為那些幸存下來的孩子所做的啊!
他待孩子們那麼好,他待她……那麼好……
怕自己嗓聲會透太多意緒,她唇瓣驀地抿起,握成拳頭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肉里,明顯感覺到疼痛。
但痛得好,她需要讓腦袋瓜清醒些,別當著他的面亂了方寸。
說實話是有些……唔,不,是挺埋怨他的,因一開始的無限依賴,當自己遭到「棄養」時,被背叛的感受油然而生,那是年幼的她所感受的。
而今她已有本事獨當一面,這些年經歷許多,回首看幼時,許多事是能理解的,對他的感情便復雜起來,明白他是很好很好的人,卻也躊躇著、尷尬著,不知是否該對他提及當年那段緣分?
凌淵然斂了會兒,終才憶起她所說的,那是十多年前的舊事,未想會被人提及。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此時這麼答話是有些插科打譯的嫌疑,可惜她一張而稚女敕清美的秀容過分端凝,完全听不出有說笑的意圖。
但詭譎的是,閣主大人竟被逗笑了。
這一笑不得了,「江湖第一美」的稱號不是被人在背後稱贊假的,他生得已夠美,忽而清朗朗綻笑花,再冷靜自持的人看了也會瞬間屏息。
「也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凌淵然還自嘲地補上一句。
惠羽賢想學他揚唇笑開,可想歸想,卻是直直望著那張足能勾魂動魄的俊龐眨不了眼,雙拳不禁握得更緊。
總要守住一點清明,她只是因相隔太久與他再會,一時還看不習慣,等往後一看再看、三看四看,總會看習慣的,不會被美色狠狠震懾住……是說往後他和她……他們……待今日一別,往後再晤不知何時?
江水奔流聲仍不絕于耳,兩人之間倒靜默了幾息。
「分舵主適才說自己不小,還報上年齡,卻怎麼看都不像已二十有三,所以說生得面女敕果然吃香。」不再追問她從何听聞當年大山小村里的事,凌淵然話鋒一轉,拋的話把表情木訥冷凝、實則看痴了男色的人說得臉膚微赭。
惠羽賢知道該有所回應,但只覺舌根莫名發僵。
當年那游俠少年的身形容貌與眼前清逸非凡的男子重迭,如今的他身長更挺拔,氣質深沉,五官卻仍然精致俊雅不見老。
好一會兒她才吐出窒在心間的熱氣——
「閣主也……也面女敕得很,怎麼看都不像早過了而立之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