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君生特特的時候有些驚險,醫生在病房門外跟我說,她再懷孕的機會不高,危險也大,問我要不要結扎。
母親听到這句話,立刻拉下臉,當著醫生的面說︰「你是家里的獨生子,如果沒有兒子,怎麼對得起你過世的父親。」
丟下話,轉身就走,連進病房看特特一眼都沒有。
我走進病房的時候,蔓君的臉色慘白,帶著濃濃的疲倦,但看著女兒的表情無比溫柔。
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我沒有失望,不管是兒子或女兒,都是我們愛情的證明。
我不確定她有沒有听見母親的話,我坐在床邊,把蔓君和女兒抱在懷里,安慰說︰「你是蔓蔓,女兒就叫特特吧,等以後生了兒子就叫寧寧。曼特寧,我最喜歡的咖啡,最喜歡的人。」
蔓君笑開,拉拉我的衣袖,低聲說︰「你幫我轉告媽媽,我一定會為你生下寧寧。」
她果然听見了,我對她深感抱歉。
我知道在特特滿周歲之後,她經常看醫生,中醫西醫都看,她和特特一樣,都是認真的女人,但我不知道,在自己離開的時候,她的肚子里,已經有了我們的寧寧。
我為別人的兒子,拋棄最該珍惜的曼特寧,我相信這場病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特特死命盯著電腦看,她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回過神時,發覺腳麻了。
她再也找不出合理的論點,來解釋這樣的「惡作劇」。
「楊慕生」的日記不是手寫的,是電腦檔案,她可以推論這是個規劃縝密的惡作劇,可是那個曼特寧,那個公主的氣球Party,那個對金魚許願、長大要當公主的小特特……一再一再與她的記憶相疊合。
手微抖,在深吸十口氣後,她點下回復,卻又等過十分鐘,帶著顫抖的手指,才敲打出一行字——
你真的是等等的父親嗎?
按下傳送,飛快蓋上電腦,特特假裝自己沒有回復那封信,假裝自己沒有蠢到淋灕盡致。
她跑進廚房,把杯子裝滿開水,想吞下什麼似地,仰頭咕嚕咕嚕把水喝光。
杯子很快空了,瞬間,她才曉得自己喝下什麼,她喝下的,是滿肚子委屈心酸……
不想哭,眼淚不在她的計劃之內,但是不受控地,淚水潸然,怎麼辦,她還是像那年一樣沒出息——
他們進行過很多次「美妙」的雙人運動後,她後知後覺問︰「如果我懷孕,怎麼辦?」
他笑了笑說︰「我有做防範措施。」
半晌,他告訴她,他有從她的生理期推出她的安全期,且要避孕也能吃藥,好讓他們的孩子耐心十足,願意「等等」再「等等」才來報到。
她嗤笑一聲回答,「以後我們的孩子就叫做等等,但……如果他等不及呢?」
「那我就去控告藥廠。」
其實他的回答她並不滿意,雖然理智告訴她,連大學都沒畢業的兩人,確實不適合當爸爸媽媽,卻還是不開心。
她沒有辦法在生孩子這件事情上和他爭辯,只好把重點放在避孕藥。
她說︰「為什麼你不敢,卻要我吃藥。」
他不知道她生氣了,笑著回答,「我以為你也喜歡和我之間毫無阻礙的親密接觸。」
這算什麼?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自作自受?
她確實是自作自受了,但……有什麼辦法,誰讓她喜歡他?
從那天起,她就開始計劃「替自己討回公道」,不然怒氣不發作出來,會憋壞的。
然後,機會來了。
同居的第一天,他要走她的課表、打工表,他有空的話,會親自接送,沒有辦法的話,他會用手機關心,她認為他的控制欲不小,他撇嘴一笑,只回答,「這是遺傳。」
這是唯一的一句,他提到和「家人」有關的事。
對于他的家庭,她旁敲側擊過,她曾問他,假日要不要回家?
他沉默。
她帶他回家後,回程的路上問︰「我需不需要見見你的家人?」
他沉默。
他的沉默讓她聯想,會不會他和阿疆一樣有個黑社會老爸?如果真是這樣,唉……那她和黑社會太有緣了。
「其實,我沒有那麼嫌貧愛富,如果你有對借台高築的爸媽,給我一點心理準備,我可以適應的。」
他依舊沉默。
幾乎每次的探問,她都探不出答案,慢慢地她發現,他的家人是個禁忌話題,她不該挖掘。
這讓她有嚴重的挫敗感,不過戀愛的甜蜜,很輕易地沖淡這種負面情緒。
離題了,重點是特特想討回公道。
這天她去打工,接班的同事沒來,老板讓她再做兩個小時,蔣默安打了幾通電話過來,她正在忙,沒接到,等到有空看電話時,發現有好幾通未接來電,她急忙回撥。
電話那頭,他口氣急促的問︰「你怎麼了?還好嗎?是不是摩托車壞掉?不急,我再二十分鐘就到……」
這是擔心的口吻,不是質問,她愣了愣,心底泛甜,只是,她抱持著討回公道的念頭難消,隨口說︰「我不在打工的地方。」
「你在哪里?」
「我在婦產科醫院。」
「你不舒服嗎?告訴我醫院地址,我馬上過去。」
她調皮回答,「我沒有不舒服,是『等等』不想等了,他要提早報到。」
電話那頭突然沉默,發現他不說話,她的心吊到半空中,猜測紛沓而至。
如果他說「把等等拿掉」或「我們現在不適合有孩子」呢?
她要不要跟他吵架?還是壓下委屈,冷靜回答——「我明白,不要擔心,我會處理。」然後失蹤幾天?
她不知道自己會怎麼反應,但他肯定很錯愕、很生氣,肯定無法消化這個消息,可是……有沒有點點的可能性,他會回答「既然等等不想等了,我們也別等了,先結婚吧!」
第五秒,在惶恐中,她期待起他的答案,一個她最喜歡、最完美的答案。
沉默進入第十秒,她後悔了,期待什麼啊,那麼久的沉默,她還能猜不出他的回答嗎?她開始怨恨自己,哪有這麼多的公道需要討?好好的日子不過,存心替自己找罪受,有必要犯賤嗎?
就在她听見他吸氣準備開口的同時,她害怕了……害怕他的回答。
她飛快搶在前面大聲說︰「有沒有嚇到?哈哈!你被騙了,愚人節快樂。」
她掛掉手機,卻莫名地覺得委屈,胸口很悶,酸酸的、像泡過醋汁。
他們沒有吵架,可她卻累得說不出話,沖進休息室,她找了個杯子裝滿開水,企圖把委屈咽下。
仰頭,咕嚕咕嚕不停地把水喝光,她以為吞完咽完就沒事,但淚水莫名其妙淌下,她倔強地將眼淚抹去,背靠著牆,緩緩滑坐到地板上。
自卑的女人才會測試男人,她為什麼要讓自卑現身啊?她瘋了嗎,為什麼要跟自己過不去?
她既覺得委屈,又覺得自己笨得徹底,她不曉得該怎麼面對蔣默安,更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
越想越難受,她把頭埋進膝間,哭得亂七八糟。
「特特。」
她抬頭,看見被雨淋得全身濕透的蔣默安,他的頭發在滴水,卻依舊耀眼。
笨蛋!她罵自己,有這樣的男朋友已經夠幸運,還要測試什麼啊?
蔣默安蹲到面前,特特想也不想撲上前,勾住他的脖子緊緊抱住。
懷里陡然出現的溫度,也讓他懸著的心安定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連聲說。
「對不起什麼?」
「我不應該騙你、不應該測試你,更不該胡思亂想。」
他啞聲說︰「你想做什麼都可以,但是,不準讓我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