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溜滑梯似的,他左彎右拐、三兩個下滑的驚險動作,竟然就到了之前待命的半山腰。
「瞧,就說你腿短,三分鐘的路你花了二十分鐘。」
「是十五分鐘。放我下來。」
「化妝箱在哪?」
她手一指,他走過去,把她放在折迭椅上,然後往她面前一蹲,「快點,我不要血肉模糊那種……」
「知道。」她尷尬地用濕紙巾擦手,「你要帥帥的死去。」
「我沒要死,那只是比喻,主角死了還有戲唱嗎?」
「閉上眼楮。」她開始在他臉上制造鼻青眼腫,以及多處血痕,再順著流向,在他胸前灑上血跡斑斑。
「看一下,」她遞給他鏡子,「沒有血肉模糊,也不窩囊。」
「哇塞!苞真的一樣。」
當他滿意地攬鏡自照,她抓住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手也要?」
「難道你用臉打架?」
「也是。」
沒多久,右手的指節一個個變得紅腫,接下來換左手背的擦傷。
「待會兒起碼要再拍三個小時。」他說。
「嗯。」
「你要我下來,還是你先上去我再背你下來?」
「白痴。」
「你說白痴是什麼意思?」
「就是你很白痴的意思。」
「你竟然罵我白痴,也不想剛才是誰英雄救美。」
「好,我收回。還有,」她放掉他傷痕累累的左手,別扭地說︰「謝了。」
「這還差不多。所以呢,你是要我下來,還是你先上去我再背你下來?」
「白痴!」
吼!天下有這麼笨的腦袋嗎?
這麼笨的腦袋,其來有自。
所謂「用進廢退」,他的笨,其實是長期不動腦造成的,用則進化,不用當然就退化了嘛。
前不久,「趕盡殺絕」才剛殺青,經紀公司便要他馬不停蹄地投人電影、寫真集、還有廣告的拍攝;他知道之後直嚷著罷工,可最後還是乖乖地配合,因為爭取權益太過麻煩。
演戲也是。要他動腦思考或用心感受簡直比登天還難,因此只要踫到內心戲就完了。
「任帥,演戲不能台詞念完了事,要有feelings,知道吧?」
「我英文很破,不懂何謂畢淋濕。」
「既然是父子相認,表示之前並不知情,所以應該先震驚、接著激動,最後再百感交集,懂嗎?」
「編劇夫人,你高估我了,沒學過川劇怎會瞬間變臉?」
「勝天,你看過人間情、金錢世家、藍色霹靂火……這些狗血劇吧,照著演就對了,保證賺人熱淚。」
「你是叫我又喊又叫?對不起,歇斯底里不是我的死呆鵝。」
「兒子啊,來我懷里體會一下父親的溫度,感覺就來了。」
「惡!」
偉來周日劇「離我遠一點」的拍攝已近尾聲,只剩一場案子相認的戲,無奈這場戲一拍再拍,感覺就是不對。
眼見遲遲無法殺青,大筆銀子跟著燒掉,制作公司急得跳腳,于是導演、編劇、制作人,甚至演父親的男演員都輪番上陣。
可惜上陣又下陣,無功而返,因為他根本不投人。
最後,小冰出馬了。
「天哥,這場戲拍三天了,再拖下去……」
「我也不想啊,可是怎麼演導演都不滿意,有什麼辦法?」
「那你就照他們說的試試嘛。」
「我有啊,問題是演出來又說不是他們要的樣子,存心挑我毛病。」
他把長腳蹺到椅凳上抖啊抖的,完全不當一回事。小冰看到他這副模樣,也沒轍了。
因為必須隨時待命,她一直坐在旁邊玩手機游戲,但那些對話吵得她不能專心,白白丟掉一堆分數。終于,她受夠了。
「演不出來,叫他們改劇本就是。」
「誰說我演不出來?」
「那你演啊,也不想想把整個劇組晾在這里三天的人是誰!」
他被激怒了。「你怎麼不去怪編劇,日子過得好好的,干嘛一定要父子相認?」
「你這話很奇怪,人生父母養,誰不想要有個爸?」
「我。」
「什麼意思?」
「爸有屁用!成天不見人影,只有在賭輸了後回家要錢,或找出氣筒的時候才會出現,這種老爸你會想要嗎?」
「你說的……」
「就是我那賭鬼老爸啦,怎樣!」他激動地放下雙腳。
「那他……人呢?」
「死了,我八歲的時候。」他假笑兩聲,「老天有眼,人間少了個禍害,我們家也終于可以平靜。」
因為意外,她失聲了。
「可惜沒多久,我媽也生病去世了。一個女人養兩個小孩,還要隨時填補賭場的無底洞,不累出病來才怪。」
她不敢看他,只好盯著手機屏幕上的五彩泡泡不斷地升起又降落。
「可憐她沒享過一天清福,連兒子成為大明星的風光也看不到。」他故做輕松,「要是她還在,我一定給她買十;帝寶、請十個佣人、每天吃十個大隻果,她最愛吃隻果,可是都舍不得買……」
他哽住,就此沉默不語。
這時候,她覺得應該找些有水平的話來安慰他,于是她說——
「你爸是個混蛋。」
「說得好。哈,那個混蛋活著的時候,我常想他為什麼不去死;他死之後,我又想他為什麼不早點死。」他嘲諷地笑了,「我這個兒子也很混蛋吧!」
這樣的他,讓她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于是兩人便悶聲坐著。
突然間,她問︰「如果,呃,我是說如果,你爸出現在你面前,求你原諒他過去的混蛋行為,你會怎樣?」
「無聊,人都死了。」
「說說看嘛,又不會少塊肉。」她催他。
掙扎過後,他開口了。
「其實我也想過,而且不止一次,」他垂下眼瞼,注視著自己的膝蓋,「如果有一天,他突然跑來求我原諒他接納他,我會怎麼說。」
轉過頭,她看到一張陌生的臉,那是沒了平時的吊兒啷當、正壓抑著情緒的他。
他的聲音低沉難辨,她朝他貼近些,感覺到他身體的微微顫抖。
「去死吧!在你那樣對待媽、對待我們姊弟之後,你還有臉請求我的原諒?別妄想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更不會喊你一聲爸爸。」
她吸吸鼻子,對小冰使了個眼色,然後抬起他的臉,開始這三天來第
三十八次補妝,希望也是最後一次。
補妝完畢,她拍拍他抑郁糾結的臉。
「去吧,去告訴你老爸,他有多混蛋。」
「我不……」
不顧他的反對,她將他推向已各就各位的聚光燈底下,雖然殘忍,但此時不把握更待何時。
倉皇失措的他,內心仍余波蕩漾,當看到男演員朝他走來,直覺擺出防衛的姿態。
「兒子啊,是我。」
他先是錯愕,隨即在領悟對方的身分之後,臉上立刻顯現嫌惡與鄙夷。
男演員往前兩步,作勢要抱他,他慌忙倒退,並舉手阻止對方繼續前進。
「別過來!」
「我是爸爸,你不記得我了嗎?」
「走開!我沒有你這種混蛋父親!」他緊握雙拳。
「我對不起你。」
「對不起?對不起?」看著對方的侮恨交加,他的嘴角浮現嘲弄,眼眶卻紅了。「去死吧!在你那樣對待媽、對待我之後,你還有臉請求我的原諒?」
「我知道我不值得原諒,但我已行將就木,死前最大的願望就是听你喊我一聲……」
「閉嘴!你憑什麼要我喊你爸爸?!憑你對我和媽的不聞不問?!還是憑你對我們的拳打腳踢?!」
在對方的無言以對中,他爆發了︰「你知道嗎?!為了給我飯吃讓我上學,媽白天兼三份工作,半夜還去撿保特瓶。我在學校受盡嘲笑卻無法反駁,因為連我都不齒你這個父親!還有,拜你那永無止盡的賭債所賜,我們母子倆過著朝不保夕、居無定所的日子,有一次討債的流氓威脅要砍掉我一只手,嚇得媽帶著我連夜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