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膳食,你未及清晨便取我衣鞋熱暖,每日房里必有野花清香,錦被總是有陽光氣味兒,你對我究竟如何……我只是眼力不明,腦筋還沒糊涂。過分的是你,明知我心意,你怎能一再狠心回絕,說我們僅是談得來的朋友?」
指尖確認似地撫過她眉眼,他俯落了吻,輕輕點過她顫顫不已的翹睫,柔柔舐去清冽珠淚。她難堪地別過臉。
「倘若王爺什麼都發現了……為什麼……還要逼我?」
「因為我不想讓你永遠回避我。不出狠招,你這頑固的小腦袋會肯想通嗎?」他憐惜撫過她淚痕未干的小臉。
「你私自乘車離府跌在路上,那群侍衛還真不知道該不該出手救人;下次要擋道,記得找個府外的車夫,府里的面孔大伙都熟。」
「王爺,我——」怎麼連這事他也知道?!
「我說過,別再喚我王爺……麗兒,我受不了你一再劃清界線拿我當外人,我受不了了。」
「但……」她唇瓣抖著,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搖頭,擁她入懷。
「我想知道,讓你那麼害怕見光的秘密是怎麼回事。命人去,探子回報,琴師燕雙雙于半年前琴會上一鳴驚人,傳聞她是琴仙唯一弟子,有琴為憑。我約她相會,听她琴聲,確認是從前歐陽先生愛用的‘舞霓’無疑。她說,琴仙留下兩把琴。」
她驀地睜眼,但他溫熱大掌一次又一次地舒緩著她僵硬的背脊,她漸漸融化在那寬容的懷抱里,不再驚恐听到那名字,最後細聲認了︰「確實……是有兩把。」
「另一把,教侍琴丫鬟盜走,從此下落不明。探子還打探到,另有傳聞,燕家曾逮住愛內丫頭動過私刑……」他萬分憐惜地輕輕執起她右手,綿綿密密地輕吻她手背傷痕。
「我沒偷。‘撼天’與‘舞霓’都是師傅寄在我這里的……我不是小偷!可是燕家的人、燕家的人……甚至打算告官捉我,我無處可去,要是不逃,會連左手也會被毀掉的……但我再不能彈琴,誰又會相信我說的話呢?我才是師傅的弟子,我才是保管琴仙之琴的嫡傳弟子啊!」
「我在。我相信。而你卻不信我。」他堅定的嗓音宛若千層羽,輕輕暖暖地包覆著她的心。
「你雖頻頻否認,但早在重逢那時即已露出口風說了天下第一那約定內容;我從未對任何人提及當年贈譜的對象只不過是個‘小丫頭’,所以,我早就確定與我相約的那人是你。你身邊那把琴,果然是歐陽先生的撼天啊……以前先生也讓我撥過幾次的,始終發不出聲音便是。」
他緊擁又開始發顫驚懼的嬌小身子,以自己剛毅身軀牢牢護住,讓她知道他能依靠。
「我知道,逃離東家的丫鬟若讓人逮回,下場會極慘。你總不敢提起過去,只說你配不上我……你以為拆穿真相,我便會把你遣回燕家?你竟敢將我當成那樣不辨是非的人!你竟將我想得如此無情!」
她含淚咬唇直搖頭,知道這次爭執全肇因于自己對他的不信任,才會惹惱他。
「我知道你人好,沒有看不起我,但是我、我怕的是……」怕被他憎恨。
「就算燕家掀了你的底細又如何?本王倒要瞧瞧——誰敢妄動本王的夫人。」
他難得地撂了狠話,收起她指掌,送進大氅中。
「你還病著,先休息吧,其它話改明兒再說。」
沒再追問她什麼,伏懷風轉身離開。
坐起身,岑先麗望著他緩緩離去的穩健背影,心痛未消,胸臆間卻有一股熱意流竄,喉間有著難以言喻的甜與酸。無言,淚雙行。
右手抽疼難平,可她想彈琴了。
她想回應他;不是只有他在等他的琴師……她也一直沒忘記過她的藤花公子。
就算這輩子只能再彈一曲,她也想為他獻藝。以琴仙傳人的身分。
第5章(1)
或許是即將入冬的關系,不管是皇軍也好,西南路聯軍也好,誰也沒有先發動攻勢的跡象,固守著彼此陣地。曾經稱霸這塊土地的大齊國如今已四分五裂。
西邊是德昌王,南邊有威遠王,北邊海寧王不動,東邊則有東丘國兵臨州界外,大齊王只剩下以京城為中心的州縣與雖然搶到手、卻動蕩不安的東六州。
伏懷風為了督察各地儲糧的過冬準備而離府,臨行前還特意交代要岑先麗好好養病,別任意下榻,可才沒幾天她便忍不住出房。
自手傷後,她再沒好好練過琴;但搬來此地之時,仍是把她的撼天給一起帶來了。她抱著琴,踏進他在府里設置的小小琴房,據說規模比王府里的小得多。
但當她看到牆架上幾把漂亮好琴、一整面牆的壯觀琴譜,卻不免怔愕。
他忙于公務,無暇習琴,這些東西是為誰準備的不難猜想。心頭讓一縷甜蜜纏上,她揉揉微微泛酸的淚眸。
隨手抽出幾本琴譜翻閱,發現許多都做了注記。
「以前只道他音律好,耳力絕佳,可現在想來,連他這麼高明的琴手都還付出如此心力練琴,肯定是十分喜歡琴學了。」
然後她愈想愈弄不明白。「師傅為何不收他為傳人?他性格寬厚隨和,就算師傅交代禁曲不能任意外傳,相信他一定也能遵守……總比、總比選了我這個力量渺小、連琴都守不住的卑微丫頭來得好。」
她忍不住把本子放回架上,低頭凝視自己的手,幾次握拳又放,放了又握。
「還是先修好撼天。擱著斷弦也無濟于事。」她下了決心,從頭開始。
迸琴七弦粗細不同,所需絲數也不同。之前斷了第四弦,得取七十二根薄絲纏繞成一線,且是用南山上柘樹葉喂養的金蠶所吐的絲才夠堅韌;之後加上煮弦這道復雜工序,前後費時月余、半年都有可能。
才想開口說要找琴匠,總管立刻呈上一條結實的弦。
「王爺他……老早就準備了?」岑先麗目光直直落在手中那條漂亮新弦上頭。
質材幾乎與撼天原來的弦一分不差,那並非能隨手取得的東西。
「他還在王府那時就已命人備好,只等夫人開口。王爺吩咐了一堆事,都還排隊在等夫人哪時動念想要呢。王爺說過,夫人不喜歡,他不會逼夫人收下;但哪一天夫人中意了,要什麼有什麼,萬萬不會委屈夫人半分。」
李大娘笑笑,表情有點欣慰。「奴婢從七皇子封王後就待在府中服侍,王爺勤于國政,不曾有過浪蕩情事,向來潔身自好,這還是第一次瞧見王爺對個姑娘如此上心。夫人好福氣。」
岑先麗愣了愣,靦腆一笑。等大娘退出琴房,她便坐到矮長桌前。
解開雁足上所有的弦,她抖著指頭緩緩解下斷弦,將新弦系在穿過琴軫的繩上,再穿琴眼琴尾,最後固定在琴底雁足上。
小心謹慎心存敬畏,按照師傅耳提面命的指示,一步一步牢實完成。
她沒忘記,師傅領著她入門,花了十年時間,教導她樂曲的一切。
她也沒忘記,她與藤花公子的相遇,讓她認真要成為一名足以傲視群才的出色琴師,一心惦念著那約定足足三年。
還能重來嗎?她還能照師傅的期待、公子的盼望,成為天下第一嗎?不論今後要花上多少時間彌補,還來得及嗎?
修好撼天,淚水早已滑落臉龐。
打重逢那日起,她明明就騙他不會彈琴;可其實他一直知情,卻只守在一旁苦苦盼著她自己開口承認。
他沒介意過彼此身分懸殊,只介意她藏著真心躲在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