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勾起一副人畜無害的無辜笑顏。「可以體諒我嗎?否則要是露了餡,讓人家知道我對他們防心極重,萬一籌不到糧,不就白跑這一趟了,麗姬夫人?」
她顰起娥眉。「相公,我從以前就有種錯覺,你好像挺喜歡一件事。」
「哦?是何事?」
「挖坑推人跳。」
他一愣,放聲大笑。這丫頭也會反擊了。
她維持貼在他胸前的親昵姿勢。無可否認,她挺喜歡讓他這麼穩穩地環著,好像兩人真是一對恩愛夫妻;但……她害怕迷戀之後,這個懷抱終將不屬于她。
他們誰都沒有提及那一夜的吻是怎麼回事,彷佛從沒發生過。
這點她真的揣摩不出他心思,只能當成預習,別再記掛。
算了,今夜也好,給她作一場好夢,讓眾人都知道她是他的夫人……
即便是個火坑,她也甘心跳了。
自德昌王伏懷風失明後便鮮少接受邀宴,難得他今夜答應參加地方士紳的琴宴,算是給足了主人極大的面子。
馬車到達目的地,護衛們都候在外頭,讓他們兩人進去。
她緊緊挽著他手臂,不時貼近與他耳語,就算入了席也沒分開過。
席間絲竹樂音不絕,偶爾穿插舞蹈,十分熱鬧;時常有人過來敬酒,與德昌王寒暄幾句。
她用預先藏在袖中的銀針不著痕跡地一樣樣試毒,且細細嘗過之後才喂他。
注意到他頰上那看來和善的笑意只在表面,與同她單獨相處時截然兩樣,她不免有些心疼,偎他偎得更緊。他沒呵癢擾她,僅僅像看守珍寶似的大手攬著她腰際不動。
她頭戴銀冠銀簪,一身碧綠雲錦,頭頂上披有綴著層層珠玉的及腰雪紗,極為貴氣;但這些人根本連她長什麼模樣都看不到,還能鬼遮眼地大贊她有天仙美貌。
耳里听著一群老狐狸們高來高去的逢迎拍馬,岑先麗不免慶幸還好自己戴著面紗,不然一定會讓人發現她目光中滿滿的不以為然。
王爺已客氣地向眾人提出優渥條件,以高出行情許多的銀兩請他們提供糧草,但這群人就是不肯松口點頭借糧。
「他們究竟想要什麼?」她在桌底下敲指頭問他。
他沒出聲,微微掀了唇︰「將來。」
她讀懂後不免發怔。都說商人狡獪,她約莫能懂這些人貪圖的不只是一時的金銀,還想要永世的富貴。御用商行、獨佔生意、關道免稅……王爺不可能輕允。
不公不義,不就跟現在的大齊王沒兩樣了?阿藤要怎麼應付這些老狐狸?
夜漸深,兩方再談不攏也得離去。她有些焦急,但他仍是一派氣定神閑。
有名留著長須的中年福泰男子朝他們走來,行禮敬酒。
「今夜原本還邀請了一名嘉賓為王爺奏琴,不過可惜她臨時染了風寒不能來,特送上了拜帖,希望日後能蒙王爺召見。我們也盼望‘下次’王爺能再賞光琴宴。」
「哦?那還真是可惜。不過今夜盛會已極臻圓滿,本王听得十分開心。」
岑先麗猜想,若是奏琴名家當壓軸,或許其實是要等買賣談攏才現身慶賀;而不奏最後一曲,不就意味著流局了?她無奈地打開拜帖——瞬間嬌軀僵直。
俏臉血色盡褪,松開握著他的左手,緊緊按上自己瞬間迸發劇疼的右手背。
「琴師……是誰?」伏懷風察覺她異狀,忙追問前方男子。
「名滿天下的琴仙唯一入門弟子——琴師燕雙雙。」中年男子輕笑,搓著手示好︰「希望下次她身子無恙,能為王爺獻奏。不知王爺哪時還有興致再來呢?或許王爺覺得愈快愈好,等不及了呢!」
伏懷風沒有答腔,只管摟著岑先麗寒顫不停的肩頭,在她耳畔低語︰「麗兒,再為我忍耐一會兒……我馬上帶你回府。」
她搖頭,不想此行徒勞無功,抬頭看向他那清朗俊顏上帶著氣勢凜然的笑。
「難得一場琴會,既然燕雙雙沒法前來,那就由本王來獻丑好了。取琴。」
在場所有巨賈富紳間起了騷動。接受琴仙親自指導過的德昌王願意奏琴?那向來只有在大齊宮廷中才有機會聆听,今夜王爺肯如此紆尊降貴,莫非是決定答應他們的條件了?
伏懷風听著前方桌上有輕微的木頭聲響,正要模索弦位,卻有一雙小手按住他。
「王爺……我來調音。」她語帶輕顫,忍著右手抽痛,執意要完成使命——得先替他將這把琴上下徹底檢查過才能讓他踫觸。
她多久沒撥弄琴弦了?每次一想踫琴,手上舊傷就不免生痛,甚至連听見燕姑娘名字都無法忍受。曾經令她鐘愛的事早擱下了——
可她卻想為他彈奏。若是她還能撥琴,王爺也就不必非得模這把可疑的琴了。
「夠了。我來。」他止住她動作。「弦音澄澈,應該沒藏什麼怪東西。」
溫熱大掌緊握住她十只寒顫未停的指尖,一瞬間痛楚彷佛消失不見。
她讓開,牽引他的手放在弦位上。她從沒听過他撫琴,慕名已久,其實有些期待。
長音起,眼前彷若曙光乍現青山澗,游魚自在綠水流,觸目所及盡是艷麗花海迎風搖曳生波,越過溪石野瀑,沿河溯上,生氣盎然的鯉魚像能跳上半天高,躍過龍門便登仙——
琴聲戛然而止,眾人才如夢初醒地詫異看著王爺側耳微愣彷佛听到了什麼,同時驚見大堂門板被踢飛,倏忽闖進幾個熊腰虎背的黑衣男子,持劍直往主位上砍去——
「德昌王納命來!」
「王爺遇襲!快來人哪!侍衛何在!快保護王爺!」
混亂當中,岑先麗使足全身氣力連連尖聲大喊,同時一手一個捉起桌上金杯銀盤狂擲,嬌小身子張臂試圖護住他,以身為盾毫不退縮。
「你別動,讓我來應付。」他听聲辨位,將她勾回身側示意她安靜,抽出柺杖中的細長劍。他一面牢實擁著她,一面展開凌厲劍術。
她心間微顫,緊咬著唇,卻在听到他沉穩心音後瞬間鎮定下來。
所幸府外待命的護衛立時沖了進來,千鈞一發之際殺退刺客。
「王爺受傷了!」混亂場面一結束,岑先麗便手忙腳亂地拿著手絹按著他左上臂劍傷,回頭厲聲喝道︰「你們杵著做什麼?!還不快找大夫!王爺要有萬一,唯你們是問!」
「不必找了。」
他聲音陰冷。眾人皆說他睥氣溫和,卻在今日迸發了鋒銳氣。
「在此喚了大夫來,豈不是給有心人好機會再次對本王使毒?哼,刺客來自何方,本王非得追查到底不可。今晚這場難得夜宴,本王確實領受到了諸位的誠意。西路軍進城不擾民,反倒讓這些蒙面殺手來去自如,看來,是得好好加強城里戒備了。」
看著王爺連稍事療傷都不肯,怒氣沖沖便要帶著夫人離去,一群立身商場、能呼風喚雨的商人也嚇壞了。王爺那口吻听來似乎已認定是由他們主使,談判不成便殺人。
大軍進城安分守法不擾民,是德昌王軍紀嚴厲,但若是他下令宵禁或管制貨品流通,把這城里搞得死氣沉沉,那生意就別想做了。
「王爺息怒,草民招待不周,但這黑衣人與咱們無關,請王爺明察!」
「有關無關,辦了就知道。」他拂袖踏出廳門不回頭。
一票人追了出去,若不是侍衛死命攔著,早就全撲向伏懷風大腿。
「王爺,草民對王爺心悅誠服,萬不敢造次,王爺、王爺!」
他笑得冰漠。
「明知本王看不見,宴里還請來舞姬,分明是存心嘲弄;本王素喜听琴,竟還藏了琴師裝病不出面。藏了也就算了,還特意提醒本王人沒到,擺明無視本王。這算哪門子的心悅誠服?看來你們比較想念九王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