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呀!砸爛她的手!教這個說謊的賊偷兒這輩子再也彈不了琴!看她還怎麼長臉撒謊說是琴仙徒弟!」
「姑娘——不、不要!你們放開我,放開我的手——啊——」
無論岑先麗怎麼拚命都逃不開,她被家丁強押著,被人在右手背上硬生生刺下痛徹心肺的一刀;但最痛的,卻是發現燕雙雙從來沒把她當同門姐妹看待。
只有她傻傻地用真心侍候姑娘。她怎麼會傻到以為身分之別從不存在?
她痛到眼前發黑,腦中只惦著不能再對不住師傅,一瞬間,她趁燕雙雙與家丁們得意地看著她手上鮮血狂冒而放開她之時,發了狂似沖撞包圍的人群,奔出大廳。
已不記得自己到底是如何離開燕府的,只知道她死命地逃,在這大雨滂沱的無星闇夜里,護著懷中的墨血色古琴和隨身珍藏的缺頁琴譜,跌跌撞撞地直往前跑。
視線模糊,前路茫茫,她不知自己能往哪兒去。
衣袖染紅,沿路淌落鮮血,但即便右手痛得幾乎失去知覺,她依然死命抱著琴。
師傅臨走前托付的兩把琴,「舞霓」已被搶,下的「撼天」,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再失去。
「啊呀——」慘叫一聲,她一腳踩空,跌落山崖。
「對不住,師傅……對不住,藤花公子,我無法履約了……這輩子我已當不了琴師了……」
她全身摔得彷佛四分五裂,神智墜人伸手不見五指的昏沉黑暗中,沒人能救她……過往種種如浮扁掠影在她眼前飛過——
你知恩圖報是好事,要留在燕府也無妨,但你身處人世,有些事終究無法避免……
天才易招忌。記住,絕不能讓人察覺我把琴給了你,否則一切時運都將會不同了。為師不知道你將會走上哪條路,只能把龍鱗玉留給你護身,若是走投無路時,你就用吧……
突地,一道尖銳如鷹嘯的挑琴聲刺進她腦中,驚醒了她。
「難得的好琴……卻不響?」
就听見七弦一撥畢,身邊出現那道令人懷念的耳熟男聲困惑低語。
「七爺,咱們得趁雨勢略緩時快快趕路,此時尚能不留車痕足跡避開追蹤,再拖下去……過于冒險。」
「不礙事。我等她醒。」
岑先麗陡然睜大眼。不可能的!但這聲音明明是……
雖然全身上下像是讓人拆了一輪似的無處不疼,可她意識很清醒,看見自己躺在一間四處漏雨的破舊小廟牆角,一旁有主僕五人,主子正盤坐著撫琴……
眼角余光掃去,那人——那人竟是藤花公子!
三年未見,俊逸依舊,瀟灑如昔。她……難道是在作夢嗎?
「醒了醒了!七爺,她醒了!」伴在伏懷風身邊的護衛喊話。
岑先麗怎麼也想不到,他們竟是在這樣的落難處境下重逢。
「公子……是你——救了我?為什麼……要救我呢?」許是奔波了一整晚,聲嗓喑啞得好似不是自己的。
「要不救你也難啊,你從崖上滾落,砸壞車頂,摔進我懷里。」
伏懷風輕撥手中始終發不出半音的古琴,親切笑著轉向她。
「雖然以前不乏喜愛我的姑娘纏得緊,不過用這麼別出心裁的方式,你倒是是第一個。練得這麼神準是練習多久了?」
「怎麼可能練習!鮑子你——」她喉間哽咽,忽然發現公子……似乎已忘記他們曾見過面。說得也是,大齊姑娘都蒙著面的,他認得出她才有鬼。何況怎麼會有人把那種戲言似的約定當真。
惦著那個約定的人,肯定只有自己而已。三年來,只有她想著公子的事……
「听說……你是連著這把梧桐琴掉下來的。」
「听說?」岑先麗模向懷間,空的。瞥向公子,他不是正看著她那把琴嗎?
既是落進公子懷里,他怎麼可能沒見著琴是她帶著的?
她忍痛坐起,美眸錯愕盯著他模索著將琴小心放回身側的遲緩動作,腿邊還有一把柺杖……她倏地嬌軀發寒,明了了一件可怕的事實——
他的眼楮——看不見了!
「奇妙的默響琴。我記得失蹤的‘琴仙’有把梧桐琴也不會響。最近有個傳言,說他的琴已傳給唯一承認的弟子——琴師燕雙雙。姑娘該不會名喚燕——」
她胸口猛一窒,右手背驟然抽疼,不自覺地用手壓著右手臂,強作鎮定。
聲音卻掩不住那隱隱的發顫。「我沒听過什麼燕雙雙,這把琴……是我家傳古琴,來歷不清楚。我、我也不擅彈,怕是弄壞了才不響,正打算進城里修繕。」
「是嗎?看樣子我連指尖都不靈光了呢。在我撫來,它外形極美,音色也該不差啊。原來不是琴仙的那把嗎?」他有些困惑地自嘲。
「瞧公子手勢,定是會彈琴了。」師傅說過撼天是把怪琴,大多數人皆無法讓它發出樂音。雖只一瞬間,但她方才听見公子似乎讓它響七音了?
「我確實曾學過一陣子,不過我家十四妹才真正是個中好手。」
伏懷風眼瞳依舊清澈,他憑著她移動時發出的窸窣微聲轉向她,開始打探她手傷之事,並為讓人掀她衣袖包扎的事賠罪。
大齊女子,肌膚不能隨便讓人瞧見,否則便是不守婦道。
岑先麗盯著被仔細層層包裹起的右手,不由得咬牙暗自垂淚。
她堅稱是意外,把手傷原因推給失足墜崖,輕描淡寫帶過不讓他繼續追問,再扯開話題謝謝他救命之恩。
「不是自盡,我就放心了。否則在你打消主意前,我還真不敢留下你一人。」
伏懷風站起身,讓侍衛攙扶著走到廟前屋檐底下,背對著她時,臉上瞬間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憐惜。他伸出手感覺外頭雨滴。「雨勢果真變小了。」
她知道是失禮,可仍忍不住問︰「公子的眼楮怎麼會……不方便了?」
「不方便?看不見也好。少理紛爭,心里會清靜許多。」
「連晝夜都無法分辨,公子難道不以為人生已無樂趣可言?」
他一愣,失笑搖頭。「正因眼楮被蒙住,所以耳、鼻、舌,甚至手感都變得非常敏銳,更發現到很多以前看不見的事呢。比如夜色的聲音,你听過嗎?」
「夜色怎麼會有聲音?」
「夜色,有燈蕊燃燒的啪滋聲,有金鈴兒鳴叫,有夜鶯啼咕,還可循序漸進為子夜、中夜、深更;說到那氣息也不盡相同,冬梅夏柳……就算看不見,我也能分辨時辰變換與四季更迭,這些不就夠了嗎?」
沒察覺他其實回避了她追問他眼盲的緣由,岑先麗只是看著他依舊燦爛的笑顏,忽然覺得自己不過是失去一手,便驟起輕生念頭,實在羞人。
就算今後再不能奏琴,她還能听、還能唱,也能試著教琴,不會沒生路。
這麼一想,手傷彷佛就不再那麼疼了。
「而且,我還有樁天大的樂事正等著我呢。這是秘密,你附耳過來。」
他勾勾指頭要她靠近,輕聲說道︰「我曾經哪,和天下第一的琴師相約,有朝一日,她要為我奏出天下無雙的曲子。這三年來,我一直在等,等她實現約定。如今我有這機會將耳力磨練得益加靈光,人生怎會毫無樂趣?」
她怔神,視界里頓時水霧迷蒙,心微微震蕩。「天下第一之人……是琴仙?」
見他搖搖長指,她再問︰「那……是燕雙雙?」
「或許是,或許不是。前年與去年我曾听燕姑娘在鳴琴會上奏琴,前年還行,但稍嫌生澀;去年則根本差得多,彷佛換了個人。依我听過的,燕雙雙稱不上第一。天下第一尚未出現——^而我相信她早晚會現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