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碧心不傻,見安榮不語,心中一緊,隨即往門內走去。
再次重生為人,受誠王妃庇蔭,又心憐耿歡這個傻孩子,她早將誠王府當作自個兒的家,與誠王府密不可分。
如今舊地重游,物是人非,望著昔日再熟悉不過的景色,那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俱已失了往日的榮景,顯得蕭索頹靡。
冉碧心一顆心緊緊擰起,腳步越來越快,繞過了中庭,順著抄手游廊直直進到後宅,找著了昔日她與耿歡同住的院落。
出了月洞門,繞過花草枯萎一片的庭院,正欲進到正廳,卻見春蘭自另一側寢房步出,冉碧心這才停住腳步。
她額上泛汗,胸口甚喘,呼息紊亂,莫名的感到害怕。
春蘭一見著她,隨即紅了眼眶,低下了頭,緩緩跪了下來。
她一步步走去,每一步都似踏在火里,那麼燙,那麼痛。
「娘娘,對不住……奴婢們來晚了,沒能來得及……」
春蘭伏于地上,後背劇烈抽動,哭了出來。
冉碧心想張嘴安慰她,卻怎麼也擠不出半絲聲響,她紅著眼,白著臉,一步步往屋里走,行過外間小廳,繞過插屏,來到寢房里。
那個孩子就躺在榻上,和衣躺著,完好無缺,只余嘴角一抹怵目的鮮紅。
桌上擱著一壺酒,見底的瓷杯傾倒著,那酒……摻了毒。
下一瞬,冉碧心崩潰了,她放聲痛哭。
一雙手臂自後方圈住她的腰,不讓她再往前走,她只能拚命揮動雙手,想緊緊抓住那個孩子。
她曾答應過誠王妃與太夫人,無論情勢如何艱難,務必要保住他的性命,可她食言了……
痛徹心扉的哭聲,自她嘴里逸出,她拚命掙扎,不斷扭動身子,意圖掙月兌腰間那雙手臂。
「放開我!你放開我——我要去見他!」
繆容青下顎緊抽,怎麼也不肯松手,硬是將痛不欲生的女人圈在懷里。
「他已經死了。」低沉的嗓,緩緩道出她最不願面對的事實。
她僵住,一朵朵淚花在眼中綻放,眼前的景象,隨著淚水的模糊而破碎。
「他在承德宮留了一封手信給你。」身後的男人又道。
「……他都說了些什麼?」她哽咽著,近乎啞著嗓問道。
「他不傻,他早知道晉王不會留他活口,所以他與晉王交換條件,助他出宮回誠王府,他想回到熟悉的地方自行了斷。」
原來歡兒全都想好了……那日在御花園,他一反常態,神情異常成熟,不似往日模樣,原來竟是如此。
這孩子心中究竟有多苦,那樣單純的他,竟然……竟然決心尋死。
冉碧心眼前一黑,身子驀然軟下,若不是繆容青的雙臂緊緊將她箝抱,她早已癱坐在地上。
她別過臉,埋進身後男人冰冷的鎧甲里,徹底痛哭起來。
是命運弄人,是上天非要他們走上這一遭,她已無法再像從前那般,將所有的過錯推責于繆容青。
經歷過這一切,她知道,他同樣背負著血海深仇,耿歡沒有錯,錯就錯在前人不為後人著想,方造成今日這些種種……
是野心,是妒忌,是人性之惡,造就了所有人的悲劇。
冉碧心抱緊了繆容青的手臂,臉貼著剛硬的鎧甲,臉上已分不清是淚,抑或是鎧甲上的鮮血。
繆容青只能反手將她輕擁,比窗外的天還要清亮的眼眸,望向榻上那個無辜的孩子,終究只能閉起眼,將所有的嘆息壓入心底。
旭日東升。
大梁,依然是那個大梁;然而,盤龍金椅上,身穿龍袍的帝王,已不再是昔日那一個。
冉碧心披著緋紅色袍子,散著發,素著消瘦的臉,倚在房外的楹柱邊,靜靜地望著東邊的天空漸被晨光染亮。
「娘娘,時候不早了,您且用點早膳吧。」春蘭手里捧著漆朱托盤,上頭擱著兩盤簡單素菜與米粥。
雹歡的尸身已運回皇城,按照帝王禮制厚葬。一場血腥宮變,死傷無數,眾人至今依然心有余悸,少有人敢提起那晚的事。
皇帝與太後陸續下葬之後,在朝中繆氏朝臣的推波助瀾之下,繆容青在眾望所歸中正式登基為皇。
雹氏王朝已不再,據聞,在繆容青登基前幾日,那幾位流放異地的耿氏諸王,同時接獲一封密信與毒藥之後,相繼服毒自盡。
她清楚,死去的諸王全是與當年合謀毒害七皇子一事攸關的人,繆容青這是一次了斷這份仇恨。
諷刺的是,他本是耿氏之人,卻得手刃耿氏王朝,頂著「繆」這個姓氏重活一世,甚至成了繆氏榮光。
收回遠眺的視線,冉碧心攏緊外衣,轉過身回到屋里,在臨窗暖炕上落坐。
春蘭擱下托盤,為她張羅起來,看見她捧起米粥喝了幾口便又放下,當下不由得嘆了口氣。
「娘娘,安榮來了。」鈴蘭的小臉蛋自門外探進來。
冉碧心沒什麼反應,只是起身來到妝鏡台之前,讓春蘭為她梳頭。
安榮進了屋,躬身行禮,久久未聞冉碧心回復,便抬起頭來,憂心地覷上一眼,春蘭正巧回首,對他搖了搖頭。
安榮面上擔憂,兀自開口︰「小的給娘娘請安……」
「好了。」
驀地,冉碧心啟嗓,鏡中那張蒼白消瘦的嬌顏,一臉木然,沒有太多表情。
「人已不在,我算哪門子的娘娘?往後都別再那樣喊我了。」
「可是……」
「就喊我夫人吧。」冉碧心淡淡下令。
春蘭與安榮互望一眼,誰也沒敢出言反對,只得無奈的听從。
「夫人,皇上讓小的前來接夫人進宮。」安榮字句斟酌,生怕刺激了冉碧心。
雹歡的尸身雖運回了皇宮,可冉碧心堅持留在誠王府,另外在正廳給誠王妃與太夫人以及耿歡辦了超渡法事,設了個小佛龕,鎮日在佛龕前為死去的亡者誦經祈福。
爆里來過好幾回,來的都是內務大總管,是皇帝貼身伺候的宮人,想勸冉碧心回宮,可每一次都踫了軟釘子。
繆容青知她念舊,便派安榮來說服她,另外還派了幾個影衛看著誠王府,王府外亦少不了禁衛軍鎮守,目的自然是為了護她周全。
「安榮,你回去吧。」梳好了發髻,冉碧心站起身,攏著外裳轉過身,面容憔悴得令安榮驚怵。
「夫人且保重身體。」安榮忍不住出了聲。
「爾回去告訴繆容青,我不回那座皇宮,有什麼話自個兒來說。」
冉碧心並非說氣話,而是她打從心底認為,眼下的她,已沒有必要再回宮里,那里本就不是屬于她的地方,亦無她的容身之處。
「皇上一直在等著您。」安榮勸道。
「回去吧。」冉碧心背過身,不願再多談。
安榮無可奈何,只得退出屋外,帶著空蕩蕩的馬車返回皇宮。
春蘭上前為冉碧心著衣換裝,她換了件繡蘭花的雪白短襖,搭配一襲深藍馬面裙,發髻上簪著一朵白花,麗顏素淨,不抹胭脂。
她來到前院正廳設置的小佛龕,跪在軟墊上,捧著地藏王菩薩本願經,開始念誦經文。
窗外的日光,一寸寸爬至最高處,又緩緩往下降。
中間春蘭送來了午膳,就擱在一旁紫檀茶幾上,卻始終沒動過。
直至傍晚,春蘭實在忍不住了,上前勸道︰「夫人,也該歇息了。」
「這是最後一次了。」冉碧心低垂眼眸,目光落在手里的佛經上。
春蘭怔楞。
未待春蘭詢問,冉碧心已揚嗓道︰「明日一早,我便要離開誠王府。」
「夫人要離開誠王府?!」春蘭震驚不已。
合上佛經,放回佛龕前的供桌上,燃了三炷香給佛祖上香,冉碧心悠悠轉過身,望著春蘭揚起一抹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