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宮宴照常進行著,大殿里除了教坊司的琴聲,以及杯盤碗箸摩擦的進食聲,再無其他交談聲。
直至皇太後啟嗓,接連點名底下幾名大臣,與之閑話家常,和緩了太過拘謹緊繃的氛圍,大殿里才逐漸傳出交談聲。
冉碧心對羊肉並沒有特別喜愛,因此這頓宮宴吃下來,倒也不覺著有太大興致,于是趁著大殿里氣氛正歡之時,她便上殿向皇太後與耿歡先行告退。
繆縈向來不喜她,見她主動告退,面色甚喜,自然不可能阻攔。
倒是耿歡一臉舍不得,幾次想開口留下她,全讓她暗里用嚴厲的眼神擋下。
「賢妃娘娘可是身子不爽?」
待到耿歡亦開口放行,她繞過席次準備退出大殿,卻在行經某人席位時,被這句冷不防冒出來的笑問楞住腳步。
她停步,側身望向繆容青,後者上身靠著膳案,一手把握著金杯,俊雅眉眼斜睞過來,看上去甚是不恭。
大庭廣眾之下,她沒道理要怕他,于是她揚起下巴,綻露笑靨。
見她這般,繆容青逐漸斂笑,黑眸沉了沉。
「謝謝繆相的關心,本宮素來在儀元宮僻靜慣了,實在不合適待在這樣熱鬧的場合,未免給皇太後與聖上掃興添麻煩,本宮還是先行告退。」
「微臣看娘娘方才沒什麼用膳,莫不是宮宴菜色不合娘娘胃口?」
他沒事提起宮宴菜色做什麼?冉碧心心下狐疑,面上猶然揚笑。
「確實。」繆容青兀自挑剔起來,「宮宴的口味的確不怎麼樣,比起娘娘的好手藝還差得遠。」
他究竟想做什麼?這不是明擺著讓其他人曉得,他曾經嘗過她親手煮的膳食?冉碧心不安地覷了覷殿上眾人。
丙然,皇太後目光如針的掃來,耿歡這個傻孩子一臉懵懂,沒太大反應……對座的皇後亦望向這頭,如花似玉的臉蛋,罩著一層冷霜,目光充滿敵意。
這是怎麼回事?莫非繆縈給耿歡冊封的這個皇後與繆容青有奸情?
冉碧心心思微亂,想及耿歡被他們這伙人欺負,像個傻子一般的被耍,不由得冷下臉。
欺人太甚!冉碧心冷冷地瞪向繆容青,語氣不怎麼溫和地道︰「本宮倦了,先行告退。」
約莫是看透她的心思,繆容青薄唇一揚,這次並未出聲攔阻,便這麼目送她離開大殿。
端坐于殿上的繆縈微眯起眼,順著繆容青凝視的方向一同望去,看著冉碧心離去的背影,神色陷入了沉思。
由于宮中大宴,大多宮人都被調派到朝曦宮,今晚的後宮明顯安靜了下來,走在路上少見宮人太監經過。
回到儀元宮時,沿途雖然點上了宮燈,可四周靜悄悄的,仿佛整座宮殿已被遺忘,長久以來的壓抑與緊繃,頓時松懈了不少。
一想到這當頭宮中那些妖孽禍害,全聚在朝曦宮里,安插在她宮里的那些眼線,肯定也偷懶去了,至少不會跟得這麼勤,冉碧心不由得心情大好。
換下了專為大宴時裁制的如意緞綴瑪瑙珍珠袍子,拔去了簪在流雲髻上的金釵珠花,她穿了件素雅的湖綠撒花短襖,配上一件同色調的四開百褶裙,挽了個墮馬髻,簡單簪了朵金蝶步搖。
「去把先前本宮剪的紙人拿來。」著裝完畢,冉碧心又吩咐下去。
春蘭與鈴蘭手腳麻利的取來一只黃花梨雕麒麟紋官箱,擱在窗側的紫檀木瑞獸雕紋羅漢榻上。
「去讓安榮架幕子。」冉碧心一邊推開箱蓋,一邊吩咐道。
春蘭與鈴蘭見她嘴角上翹,心情甚好,亦被主子感染了笑意,笑嘻嘻地領命去辦。
不多時,儀元宮的前院園子里,太監們先將白布放進木框里,使之展平並且便于架高,接著再打幾盞油燈擱在影布之後,當作燈源。
春蘭與鈴蘭忙著幫一個個剪好的紙人粘上細木棍,充作操縱紙人的操縱桿。
「娘娘,您這是打算演什麼樣的紙影戲呢?」春蘭好奇地問道。
冉碧心水眸悠悠流轉,難得露出一絲調皮的戲謔,她瞅了在場眾人一眼,估量著這些人待在宮中的年資。
除了那些從祥寧宮撥來的老宮人,眼下這批輪值的宮人太監,年紀至多二十多歲,對于宮中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即便多少有听說,可應當不那麼熟悉。
冉碧心想起了「前生」在宮里的那段日子,那時宮人們在年節時輪流休值,即便偷個小懶也不會被責怪,過年時連宮中那些管束的老嬤嬤、老太監,都比平日和氣許多。
那時年節休值時,宮里盛行紙影戲,不若眼下盛行的皮影戲,紙影戲要來得更簡陋,卻也取得容易,宮人太監們只消沒幾天工夫,便能變出一出紙影戲來。
她猶記得,自己看過一出老宮人寫的戲,那出戲恰恰是在講慶和宮的主子。
是的,便是二十多年前被毒殺的七皇子。
必于七皇子這人的傳聞,其實有很多,特別是在當年那些老宮人的嘴里,七皇子簡直是活神仙一般的存在。
據傳,當年梁景帝底下共有十多名皇子皇女,而皇子之中就屬七皇子最聰明英勇;听那些老宮人說過,七皇子允文允武,尤擅兵法,加上娘親德妃的外家便是大梁武將世家,是以七皇子與朝中武官素來走得近。
還說,那七皇子出生時,適逢文曲星君生辰,說是那日出生的孩童,特別聰慧,想不到還真是如此;七皇子三歲能識字,五歲能讀詩,七歲能寫文,八歲能馭馬,十歲已能隨梁景帝上北鳶山狩獵。
七皇子成年之前,身旁已有個外貌才能兼備,樣樣出挑的青梅竹馬,據說此女一直等著七皇子封王,按照大梁皇室的規矩,皇子成年後封王,接著便各自成家立室,少有皇子在未成年便娶正妻。
只可惜,後來七皇子因故身歿,且確切死因以及凶手始終成謎,七皇子之死成為大梁皇室最忌諱的一樁懸案。
七皇子死了二十多年,大梁皇帝亦已歿了兩位,物是人非,宮人們不知已換過多少批,就連她也……
走過「前生」一遭,如今又逢「來世」,她對這座吃人的宮殿並沒有太多留戀,只余心悸與驚駭,然而在此之中,仍有一些非常細碎的,或許不值一提的某些回憶,總會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
就譬如說,當年在宮中看過的那場紙影戲。
那是老宮人們一塊兒透過口述編寫的戲,先請識字的女官幫著抄寫下來,再交由識字的太監與宮女,一邊操縱紙影人一邊演出來。
即便過了這麼久,她依然記得,老宮人述說的戲里,那位文采翩翩、豐神俊秀的七皇子,是如何查破當年鬧得人心惶惶的宮中鬧鬼案,又是如何與那位青梅竹馬在宮宴上,攜手揭穿燕國使臣與朝中重臣勾結,透過皇商買辦燕國貢羊,從中食污自肥的英武事跡。
「……宮人們都說冷宮荒園鬧鬼,你怎麼看?」
「依我來看,荒園無鬼,有鬼的是人心。」
「喔?七皇子的意思是,這樁鬧鬼案是有人在暗中搞鬼?」
「不錯。」
冉碧心就坐在春蘭指派太監搬到園子里的羅漢榻上,邊喝茶邊嘗著她最喜愛的香藥木瓜與蜜煎果子,欣賞起春蘭與鈴蘭合演的紙影戲。
平素御膳房少做這些民間吃食,還是托今晚宮宴的福,為了讓燕國使臣品嘗大梁民情的膳食,御膳房得了上頭旨意,特地做了數道民間百姓常食的甜食,好讓使臣感受一下大梁特有的風味。
「七皇子,荒園久無人居,恐有危險,先讓鳶兒上前一探究竟。」春蘭嬌滴滴地操縱著繪成女子形貌的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