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關北侯雷敢殺氣騰騰如怒龍卷雲般飆射出金羽衛議堂大門,計環瑯望著那早不見人影的方向。
「嗯,不用謝。」計侯爺手上玉笛慢騰騰地繞了個圈兒,隨之利落握住,笑吟吟地往外晃去。
閑來無事,看看戲也是不錯的。
——而在此同時,卓三娘一臉陰郁地盯著堆在書鋪正堂矮案上的幾大匣禮,還有那個面容俊秀斯文滿眼愧疚憂愁的趙硯。
「滾出去。」她冷冷地道。
「三娘,我知道你心中定還是恨怨我得緊,我也知道這區區幾匣子俗物無法彌補你,和你卓家所受的屈辱傷害,」宛若一竿青翠修竹的趙硯面色蒼白,聞言身子搖搖欲墜,一手捂著胸口,眼看淚水就要迸眶而出。「可三娘,我知道當年是我害得你好苦,阿硯哥哥沒有扛住家族的壓力,竟由得爹娘退了你家的親事……這些年來,我始終無法忘懷我對你的傷害……」
鋪門外已經有幾個好事的人在那兒好奇地探頭探腦,卻被趙硯帶來的家人子擋住,越發引來興奮議論。
「這位客倌請自重。」她緊握的掌心全是冷汗,腰桿挺得直直的,昂然地打斷了他字字「纏綿泣淚」的話,正聲地道,「若是不買書,就請退出書鋪外,莫攬了我家的生意。」
「三娘,」趙硯眼里全是痛楚地看著她,「你真的再不認我了嗎?」
卓三娘肚子一把火氣轟地直往上沖,她真是萬萬沒想到昔日那個清秀文雅的小扮哥,怎麼變成了今日這般胡攪蠻纏的模樣!
難道是官府千金家的乘龍快婿做久了,再听不懂平民老百姓的人話了?
如果他真的對她心存悔愧歉意,就該知道從此不再來打擾她的生活才是最好的補償,可是他卻光天化日招搖餅市地命家人子攜重禮而來,以一個有婦之夫的身分大搖大擺地對著她這個未嫁女說這些……這些黏乎曖昧的渾話,難道他不知道什麼叫做「人言可畏」?不知何謂「千夫所指,無疾而終」嗎?
往後街坊鄰里之間流長蜚短議論紛紛,她在眾人眼中又成了什麼人了?
輕狂無恥,勾引人夫,婬穢敗德,立身不正……
卓三娘冷汗涔涔,心灰了大半。
為何阿爹偏偏今兒去城西道觀上香了?
「三娘——」趙硯見她淒楚又倔強的神色,心酸得不得了,滿心滿腦想的都是兩人幼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情景,還有退婚之後,無論他送去多少寫滿了遺憾愧疚心跡的絹書,都換不來她現身听他一句解釋。
是他趙硯對不住她,只恨自己當時做不得主,可自那日意外重逢後,他回府苦苦思忖了半日,終于想出了個極好的法子。
妻子丹娘十分賢慧,雖然貴為慶城郡守愛女,卻沒有半點嬌驕二氣,如果他把個中情由苦衷向丹娘說了,想必善解人意溫柔體貼的丹娘也會同意他這個彌補三娘的決定。
「這位客倌是成心來砸店的了?」她極力鎮定,冷笑一聲。
「三娘,過去種種都是我的不是,」他上前一步,眸中隱有淚光,曝嚅道「我是真心想——」
卓三娘猛一咬牙,忽地沖向後頭抓來了一把大竹帚,清秀小臉氣得漲紅,充滿威脅的高高揚起手中竹帚。
「走不走?」
趙硯不敢置信地踉蹌後退。「三娘你、你怎麼……」
趙府的家人子見狀,則是一上來便呼呼喝喝起來——
「你這小娘子想干什麼?」
「要是打壞了我家大郎君,可有你好受的!」
「你們都退下!」趙硯望著她,輕聲道「讓她打,我不信,我不信她能對她的阿硯哥哥這般心狠……」
外頭看熱鬧的人隨著他的目光盯向了一掃平日溫和秀氣,面容憤怒而微微扭曲的卓三娘——
「小娘子家家慣是心軟的,怎麼打得下手喲?」
「痴情女子負心漢啊,我要是那小娘子,這一掃帚肯定是呼啦啦砸過去的!」
「可對方畢竟是有夫之婦,她要不是自己也不檢點,男人會這麼不顧廉恥地纏上門來嗎?」
——趙硯!
「你滾!」卓三娘恨得眼前通紅,目皆欲裂。
趙硯多年來在家里人的呵護下長成了個滿口經綸、風姿秀立的溫雅書生模樣,一心只讀聖賢書,卻半點不通曉世情,人純真迂腐得有些傻,心性也縴細得風吹即折,幾時曾受過旁人這樣怨恨滔天的嫌惡怒斥?
「三娘,你、你叫我滾?」他眼底盡是深深的傷心,眼圈紅得更加厲害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在卓三娘手中大竹帚要飛出去的剎那,一聲狂獅般暴吼已然轟轟震天裂地而來——
「誰敢動老子的人?」
圍觀的眾人還來不及捂耳,瞬間不知怎地被股翻江倒海的氣勁嘩啦啦地掃翻倒了一地。
「哎喲喂呀!」
「娘啊!」
趙府家人子也猝不及防,眼前一花,下一刻已七橫八豎地慘叫飛了出去!
卓三娘手中的竹帚還握得死緊,蒼白小臉望向那個昂然佇立在大門處,背著光影的高大身影,鼻頭驀地一熱,喉頭不自覺地發緊了。
那個魁梧如天神的男子大步而來,不由分說一把將她緊緊攬入懷中,聲音渾厚低喚——
「別怕,我來了。」
第7章(1)
其在近也,若神龍辨鱗翼將舉,其既遠也,若彼雲緣漢見織女。
立若碧山亭亭豎,動若翡翠奮其羽。眾色燎照,視之無主。
面若明月,輝似朝日。色若蓮葩,肌如凝蜜。
蔡干。《協初賦》
卓三娘把臉埋在他寬闊強壯的胸膛里,所有的憤怒驚慌恐懼無措冰消瓦解,忽然有種落淚的沖動。
是,她有阿敢,她什麼都不害怕了。
「你們……你們……」趙硯嘴唇顫抖,大受打擊。「三娘,難道你當真寧可和這樣粗魯野蠻的男子為伍,也不願接受阿硯哥哥想彌補你的心意嗎?」
「傻鳥,信不信老子一拳叫你骨斷筋折?」雷敢冷眸如電,殺氣一閃。
「大郎君別沖動啊……」
「姑爺,姑爺,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們快回去跟老爺稟報,讓老爺好好懲戒這對狗男女!」
趙硯彷佛魂不附體的望著被那高大男人緊擁在懷里的小女人,他記憶中慧黠可愛的三娘妹妹,她怎麼能如此待他?
卓三娘自雷敢懷里抬起頭,望向他的目光冰冷而疏離,正要開口說什麼,雷敢安撫地模了模她的頭,對著趙硯一記冷笑。
「趙硯,你岳父大人司馬白沒有教過你,京師重地天子腳下,不是你們慶城那小地方,要你縮頭耷耳做人嗎?」
趙硯飽讀詩書,文質彬彬,素來為郡守岳父看重,又哪里听過這樣刺耳的話語,瞬間骨子里文人的驕傲高高上揚,臉也漲紅了。
「天下是非只在一個理字,任憑你是哪家權貴哪位大人,都不能強佔人妻!」趙硯慷慨激昂地指責。
「胡說八道!」卓三娘背脊一僵,憤然抬頭。
雷敢則是目瞪口呆。
娘的,他做了大半輩子的土匪頭子,還沒遇過比面前這王八蛋還要強盜的人,還念什麼聖賢書踐什麼狗屁文咧,黑的都能掰成白的,白地都能糊成黑的,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了?
向來拳頭快于腦子的關北侯雷敢想也不想,當場痛快地教導了趙硯什麼叫做「拳頭才是硬道理」!
一拳下去,世界安靜了。
「咳咳咳……」趙硯狼狽淒慘的跌坐在地,滿面劇痛,猛咳地咯出了一口血和牙來。
「爽!」雷敢大笑。
卓三娘見趙硯鼻青臉腫慘不堪言的模樣,心里掠過一絲感傷,可更多的是說不出的暢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