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彷佛只剩下他們倆,四周黑影幢幢,那邊隨山勢起伏的是藍白相間的路燈,它們一朵又一朵亮起,錠放在夜色里。
這里沒有人說話,唯有浪濤聲。
原來……這就是基隆的夜色,原來她新買的家,離海岸這麼近。
當景色都看遍,夏蓴美不得不看向自己。當她這樣無所事事地靜靜躺著,混亂的心情沉澱後竟也清明起來,終于可以理智地消化白天的事。
她想起劉心蕾說的那些話……
你要真的愛他,才不會計較他跟我上床。真的愛,是你快樂所以我快樂。
就算康勝斌跟我上床又怎樣?真愛他,他跟我快樂一下有什麼好計較的?說到底你就是愛得不夠深,才會這樣就鬧分手……
是這樣嗎?
就像劉心蕾說的,是她不夠愛,是她不夠包容?
你以為咖啡廳賺錢都是你的功勞吧?
足他把光環讓給你,讓你可以盡興發揮,嚴格說起來,是他成就你。
他成就我?
夏蓴美回想當初為什麼會開咖啡廳。
大學時,媽媽熱衷節食,每餐都計較熱量,家里餐桌太冷清,常常只有一大盆生菜沙拉,于是她變得極度熱愛美食,吃膩外食就自己做,自己帶便當去學校。
某天她掀開便當蓋,同學康勝斌聞香而來,央求著要吃一口,吃完一口又一口,索性坐下賴著不走。
「我都不知道炒豆干可以這麼好吃!」他次次稱贊,不論她做什麼他都贊賞。
「Oh My God!這什麼?」
「咸蛋豆腐。」
「超下飯的,唔唔唔,這個太贊了!我媽很早就死了,我最喜歡吃這種家常菜。你听著,」他激動地握住她的手。「你有煮菜的天賦,你將來一定要當廚師。剛好我很喜歡喝咖啡,將來想開店,我們可以合作,一起開一間有美味飯菜和好喝咖啡的店……」
她被鼓舞,從此有共同目標,他們一起規劃、一起努力,做什麼都在一起。
是的,沒有康勝斌,就沒有「夏天咖啡廳」,也許也就沒有廚師夏蓴美。
夏蓴美閉上眼,淚水淌落。
手機里的報復文還沒發,她已經後悔了。
她要報復什麼呢?是她愛過的人、愛過的店,曾帶給她愉快和憧憬,就算給不了祝福,也不必破壞吧?
「你快樂所以我快樂」的心境太高尚,她做不到,她承認憤怒時的自己很卑鄙,滿腦子想的是我不快樂,所以你們也不能快樂,還丑陋地渴望我不好過,你們也要下地獄。
版別一段戀情,究竟要代謝多少眼淚和情緒?又該燒去多少理智?還要剜出多少彼此的缺點和隱藏的卑鄙?
受傷了、憤慨了,就會忘卻當初曾有過的美麗。曾經,他們也彼此扶持、耳鬢廝吶、擁被纏綿,如今竟然走到這一步,恨不得拔刀相向,殺個你死我活?
冷靜後想想,這多愚蠢、多荒謬,又多麼累人。
夏蓴美膽戰心驚。慶幸還沒發文控訴,還沒做出令自己汗顏又懊悔的事。
這一刻,她握緊的拳頭松開,緊繃的身心柔軟,她決定放下,願意放手。
這麼一想,心情反而輕松了,糾結的心也舒坦開來,默默淌下的淚是終于看開的淚,就連凶猛的浪聲也變得像搖籃曲,而背後溫暖的石頭是舒服的床,她慵懶地沉沒,敞開心房曬月亮,蒸發心中的黑暗。
當她放下仇恨,也就不再焦慮,漸漸听不見浪聲,取而代之是自己的鼾聲。
她安心地睡著了,還是這陣子難得的深眠。
那邊,一只魚兒咬住魚餌,張峻赫立刻拉動釣竿,用力一扯,取下鯖魚。
後來,他不釣魚了,開始研究某人的睡相。他雙手托臉,蹲在夏蓴美身旁,見她蜷如蝦,枕在左臂上,鼾聲綿長。
突然,她的手機嗶嗶兩聲,螢幕閃爍著充電符號。
晚上七點,張峻赫要回去了,該搖醒她嗎?
但看她睡容太安詳……唔,讓她睡吧,睡飽了自然會醒。
張峻赫收拾釣竿,躍下石頭,離開了。
第6章(1)
圓月被涌來的烏雲淹沒,空氣開始彌漫著濕氣。
夏蓴美因為感覺到寒意而醒來,茫然四顧,只看見無境的黑。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她猛地站起,一陣痛意襲來,忘了腳踝有傷。
她往後瞧,成群的消波塊和成片黑暗的山,但人呢?
她拾起手機,螢幕黑成一片。沒電了。
她心想完蛋了,這下該喊破喉嚨、努力召喚遠方的漁夫來救她,還是憑著傷腳,勇敢爬過消波塊奔到馬路上求助?
她呆立在石上,孤立無援,欲哭無淚。
對了,張峻赫呢?
他真夠狠,把她扔在這,反正她死蹺蹺也跟他無關吧?可惡,要走也不喊一聲。
夏藏美雙手握拳,向夜空怒吼︰「張峻赫,你王八蛋——」
「干麼?」
她僵住。
他還在?他沒走?
張峻赫從下方石堆間的縫隙探出身來看向她。「你罵我王八蛋?」
她用力咳,臉脹紅。「我以為你走了……你在干麼?」
「烤魚。」
「在哪烤?」她往下望,兩個大石間形成三角形的天然屏障,里面有燈,地上有火,一條肥魚橫陳在鐵架上,滋滋烤著。
「那是你釣的?」
他走來,朝她伸手。「要下來嗎?」
「怎麼下去?」
他教她背對他,慢慢攀下來,盡量別動到受傷的腳。她照做,但缺乏運動細胞,一直哀哀叫。
「等一下,我抓不穩,我會滑下去,我不行——」她掛在石頭邊緣,兩腳找不到地方踏。
是在亂扭什麼?他安撫道︰「不要緊張,我會抓住你。」
「我看不到後面!」她開始大叫。「不行!要摔下去了,張峻赫、張峻赫!我掉下去了——啊,張峻赫!」
她真的很會鬼哭神號。張峻赫鎮定如常,輕易托住她的腰,將她放在地上,這流利的動作差點讓夏蓴美誤以為自己輕盈如鳥(明明不輕)。
這程度對張峻赫來說是小菜一碟,他讓她挽著他的手臂,扶她鑽入石縫內。她不禁大開眼界。「哇!你幾時變出這些工具的?」
有木炭、烤肉架、提式燭燈,連礦泉水都有?之前看到的那個提袋能裝這麼多東西嗎?別忘了還有一只折凳啊。
「這些東西固定寄放在這里。」
「哦——」真聰明。
張峻赫扶她坐在折凳上,用小刀片了魚肉,穿過竹簽給她。
灑了薄鹽的現釣鯖魚,肉質鮮女敕Q彈,還沒入口,海鮮的香氣已教她腸胃顫抖,這才想起一整天都在嘔氣,啥也沒吃。
他又斟了一杯酒給她。
夏蓴美嗅了嗅。「高粱?」
「敢喝嗎?」
她被瞧到有些不好意思。「你看什麼?」
「我在想,你跟蹤我,該不會以為我又在干什麼壞事吧?」
听他這麼說,她只好硬著頭皮,尷尬解釋。「因為最近又有貓失蹤……我以為那個袋子裝的是……貓的尸體。」
「然後以為我拎來海邊棄尸?」嗯哼,挺合理的。
「我錯了,對不起。你其實幫了我很多,我還誤會你是壞人。」
「你確定?一條魚就收買了你?壞人可不會把‘壞人’兩個字寫在臉上。」他懶洋洋地道。
夏蓴美沒說話,因為發現他眼楮深邃,像黝黑的夜空,有著奇異的魔力,望著望著會被吸引而去。
她還發現他嗓音沙啞,很有磁性,且處事不慌不忙,似乎什麼事都不值得他大驚小敝,也像是什麼都無所謂。
「總之,今天謝謝你。」謝謝他救了她,還讓她心情轉好,要不然早就發了報復文,干下蠢事。
「是你運氣好吧,因為我釣魚時心情都特別好。」他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