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成勛奇身為調酒師,永遠都要是店里最清醒的人;因為他要負責替客人守住酒後吐出來的真言以及安慰受傷的心。
快樂時喝酒,調酒師可以是路人甲乙丙。
難過時喝酒,調酒師就會變成聆听告解的救世主。
酒精能松懈意志,而人有傾吐的,如果對著陌生的調酒師都能倒出滿月復心酸,那還有什麼痛苦不能說?
成勛奇為常客調過一款酒,常客在喝下第一口時就哭了,因為調酒里頭有釀梅——那個常客來不及趕回家見媽媽最後一面,而釀梅正是常客媽媽的拿手絕活。
成勛奇知道自己是則傳奇,因為自從他聆听了一個女客將近一周的負面情緒語言,並在她沒出現的那天,立刻請人去聯絡她,救了自殺未遂的她一命之後,他開的「One Day」就成了告解室。
人被神化,對一間店的老板來說是好事——因為營業額會讓人微笑。
但是,對一個調酒師來說,卻不盡然;因為大家都希望從他這里得到救贖。尤其是女人,尤其是感情……
所以,成勛奇交出調酒師位置給徒弟。畢竟他是人,他也有屬于他的問題要消化和處理。
如同這晚,當Eva Cassidy清新卻又很有故事的嗓音還在「One Day」里唱著Tall Trees in Georgia時——
When I was younger 「當我還年輕時」
The boys all came around 「男孩們包圍著我」
But now I'm older 「如今我年歲已大」
And they've all settled down 「他們也已各自安身立命」
Control your mind my girl 「女孩啊,控制你的心念」
And give your heart to one 「只把你的心交給一個人吧」
For if you love all men 「因為如果你貪得無厭」
You'll be surely left with none 「你終將會是被留下的那個孤單人」
成勛奇接到一通緊急電話,于是急忙趕往醫院急診室。
他一進急診室的雙開大門,醫院特有的酒精和藥味便迎面撲來,他抬頭尋找著他媽媽黃春滿——
她正坐在診療椅上,被人破口大罵著。
「用撞的會把自己撞成這樣?!你騙鬼喔!是我看起來很好騙?還是我長得像鬼?你上次也說是自己撞的,下次我在你家裝錄影機,看看人怎麼有法子把自己撞成這樣!等我學會了就上電視表演真人秀!」
說得好!成勛奇看著那個穿著白袍的女醫師繼續對他媽媽齜牙咧嘴,只想替她鼓掌。
「你家人呢?」方柏珍看著黃春滿腫得只剩一條縫的眼楮問道。
「我兒子在上班,待會會過來付錢啦。」黃春滿別開臉不看醫生。
「Shit!岸錢個屁!他要付出的是關心!你被打成這樣,你兒子難道都不知道?!」方柏珍繼續扠腰罵人。
「大人的事,不用他那個小孩子管啦!」黃春滿瞪她一眼。
「錯!你是老人,他是大人,哪來的小孩!」方柏珍雙唇一抿。「所以,你最好不要再讓我看見你再來急診室浪費醫療資源。」
聲未落,方柏珍倏地大步走開,準備向護理師交代黃春滿的醫囑。
成勛奇與她擦身而過,站到媽媽面前。
方柏珍蹙了下眉後,突然回頭——
一看到黃春滿面前站著一個男人,她立刻轉身走了回去,看著他問道︰「你媽媽?」
「對。」成勛奇看著這個眉清目秀的年輕女醫師。
「你——」方柏珍氣到沒空去管這男人似乎長得不錯,她深吸一口氣,準備開罵。
「我罵過她,但她就是不願離開那個男人。」成勛奇直視女醫師的眼說道。
「那就替她辦移民,找一個只要被家暴就會被抓進牢里的國家!總之,隔離他們!」方柏珍說完,再次轉身大步離開。
她到急診室支援的次數有限,結果就遇到了黃春滿兩次,真不知是誰運氣好。
向護理師交代完黃春滿該做的檢查後,方柏珍飛快沖進廁所,因為自己已經在崩潰邊緣了。
她抓著洗手台邊緣,瞪著鏡子里的自己,催眠式地說道︰
「不準哭、不準哭、不準哭。」
可是,她眼眶紅了,心也擰成一團了。
一個小時前,她正在手術房里協助接回病患的斷肢時,她的醫學院同學Ann卻已經不在人世了。
Ann和她沒有太深的私交,但是那些年在醫學院累到一起吃便當打瞌睡的日子、那些只有同行才懂得的醫療工作心酸、那些互相揶揄黑眼圈的日子……
方柏珍的淚水奪眶而出,她立刻低頭用冷水拚命洗臉,洗到再也沒有淚意時,才抬頭擦干臉。
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經階段,如果Ann注定走不過癌癥那一關,那麼能夠不受苦地早早離開人世也是好事。
「是好事是好事是好事是好事……」
方柏珍深吸一口氣,忍住淚水,快步走出洗手間,因為她還有兩百件事要做,她還要替Ann繼續行醫濟世、還要繼續好好活著。
成勛奇再次與她擦身而過,他抬頭看了她以及白袍上的名字一眼——
當然,也就只是一眼。
畢竟從此之後便是路人,畢竟醫師與調酒師的日子,都有太多的故事及過客來來去去……
第1章(1)
她快死了!
方柏珍閉上眼楮,覺得世界在晃動,四肢已無力再前進半寸了。
她想去掛急診,就像那些把醫院當便利商店,便秘、拉肚子、失眠也要掛急診,完全無視急診的用意是在處理緊急傷患一事的許多人一樣。
靶冒咳嗽和一個出車禍肝髒出血的人,誰比較需要優先處置?人命一樣重要,但事態緊急狀況是有所不同的,怪只怪台灣急診室的費用太便宜,以致遭到濫用。
她應該要去休息室睡飽再離開,可是好不容易有時間可以回家,她實在不想繼續待在醫院。
她這個月已經值班十次了,每一次值班就表示她在上完一天班之後,就要接著從五點繼續值班直到隔天早上八點;然後,再繼續上班八小時。
不死,也差不多廢掉半條命了。
方柏珍扶著牆壁,緩慢地往前走,覺得大門遠在天邊。早知道就坐輪椅,請義工幫忙推她到門口搭車,如果她臉皮夠厚的話……
鈴鈴鈴。方柏珍口袋里的私人手機瘋狂地震動著,而她很歡迎這種能讓她清醒的打擾,于是很快地接起電話。
「喂……」
「你在哪?」紀薇清亮的聲音從手機里傳出。
「剛值完班,快走到大廳了。」方柏珍打量了一下周遭。「放心,我這次沒在太平間的祈禱室睡著。」
「我要去投訴你們醫院!把人弄到過勞死,是要留住什麼醫療人員啦!你如果沒跟我一起活到一百零八歲,我是絕對不會饒你的!」
「呵呵。」
「現在給我檢查東西是不是都帶了,然後快去坐車。」
「是。」方柏珍模了上的白色醫生外套,確定皮夾、手機都在。
從她開始實習的那一天開始,她就和女性化一詞絕緣了。沒有口紅、妝彩——反正上刀時要戴口罩,且病人被麻醉了,她妝給誰看;沒有飄逸長發——因為洗長發的那幾分鐘,可以用來睡覺。
「方柏珍!你還醒著嗎?」紀薇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