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呼延真慢慢走出去,她想招她回來。別去,別去瑯琊,別去念書,別去習武,就當你那肥肥傻傻的胖大福就好了。
最重要的是別上你爹的當,他就是只該死的老狐狸——
「別去……」
使勁睜開眼,眼前一燈如豆,錦華宮里靜悄悄的,只有呼延恪還在燈下疾書;他臉色凝重,雙鬢早霜,眼下有著淡淡青影,原本俊朗無匹的男兒如今從骨子里泌出一股深重疲憊,居然老了。
見她睜眼,呼延恪來到她跟前,輕輕地撫著她的臉。他溫柔地啞聲問道︰「怎麼醒了?餓嗎?」
這幾年來他每日為她運功療傷,進展雖然不快,但她的身體總算稍微好些,每天清醒的時候稍長,也恢復了說話的能力,雖然被廢的武功與內力再也無法復原,但至少已經不再像過去的活死人。
「真兒……」
呼延恪將她擁進懷里,抱著她走到貴妃榻上坐下。「她到霍家莊了,你不用擔心,我們的人護著她,蘭歡也在。」
「歡?」
「他也很好。不是告訴過你了?他回北狼繼承狼主之位了,眼下應該已經備齊兵馬準備回京了吧。很好的孩子,你把他教得很好。」
蘭十三閉了閉眼楮微微一笑。這麼多年的漫漫長途,如今終于得見一線曙光。
「真兒,歡,他們……相認了嗎?」
呼延恪沉默地垂眼看她。這件事她提了好多次,最是上心。
「你……你還是不允?不允……」
他可容得他們相見、相認,卻絕對不願意讓呼延真嫁給蘭歡;過去如此,現在如此,恐怕未來也是如此。
去他的天下大義,去他的報仇血恨。她只想知道,她所鍾愛的那兩個孩子能不能生生世世平安相守。
「對,我不允。」呼延恪聲音轉冷,「只要他回朝登基,他們就永不能相見。」
「你……」蘭十三氣壞了,死命想起身,力氣卻小得可憐。當年她全身筋脈都被挑斷,四肢更是被廢個干淨;但蘭七能摧毀她的身體,卻不能摧毀她的脾氣與性格。
呼延恪深吸一口氣,牢牢抱緊她,不讓她掙扎。「嘿,你關在這里幾年了?打從出生到現在,幾年了?我知道,你跟我一樣舍不得真兒吃苦對不對?我不能……我不能看她被關進這籠子里。我可以助蘭歡回朝登基,甚至可以留在這里輔佐他,為他立後擇妃。我可以看他成家立業,看他子孫滿堂,但他是皇帝,他是皇朝唯一的皇帝,燎皇唯一的兒子,我不能要求他只立一後,我也不相信他能做到。但真兒太傻了,嫁給蘭歡,她唯一的命運就是在這里守到死。」
「你才傻!你全家都傻!」蘭十三氣得發昏。
「是,我是傻,我女兒也傻。我們不傻,怎麼會——」呼延恪一窒,哽住的話卻是怎樣也說不出口了,他放下蘭十三,默默走出宮外,不發一語。
望著呼延恪那僵直的背影,蘭秀無言地閉上了眼楮。
這男人聰明一世,千般算計卻總勘不破情關。勘不破孩子的情關,勘不破自己的情關,真真是傻的。
兩人相愛哪里不是天堂?兩人相戀卻不可得,哪里都是煉獄,怎樣的自由都是苦,得不到的苦,說不出的苦。
默默望著呼延恪,蘭十三的眼里微微濕潤。愛不得的苦,她最是了解不是嗎?即便朝夕相對又如何?
永京鬧鬼了。
罷開始只在皇城內傳出鬼哭,但陸陸續續地,有人看到浴血的衛士、宮女、太監,惶惶然在內城游蕩,缺胳臂斷腿的,沒了腦袋的,穿著血衣縮在樹影里嗚嗚咽咽地哭著。
「你有看到我的頭嗎?」
「請問,你有看到我的頭嗎?」
皇城內人心惶惶,守夜的禁衛軍抖抖瑟瑟抱成一團,稍大點聲音都能教他們嚇破膽子。
接著愈鬧愈不像話了,鬼魂從皇城里游蕩出來,夜半歌聲隨著白衣飄飄蕩蕩,日落後茫茫霧靄便滔滔滾滾淹沒整個永京。
巫女澆酒魂魄空,
玉爐焚火香迎風,
魑魅魍魎台前坐,
紙錢窸窣舞長風,
雨冷香魂悼朋客,
秋墳鬼唱酆都歌……
永京淪為鬼都,到處都有鬼,到處都見鬼,衙門剛開始還派人出去抓扮鬼的惡人,但幾個捕頭衙役接連暴亡後連衙門都怕了!
那些暴斃的捕頭衙役死狀淒慘,七孔流血,滿面驚駭,他們臨死前到底看到怎樣恐怖的場景?
隨著時間過去,愈鬧愈大,愈鬧愈恐怖,永京的百姓不僅在夜里緊鎖門窗閉戶不出,甚至有些大戶人家忍受不了而逃出永京。愈逃愈多,隨著各州縣匪亂暴徒四起,原本相對安全的永京人卻紛紛往外逃,半個永京都空了。
他當然不相信有鬼。
俊帝蘭七獨坐皇帝寢宮,手里端著一杯御酒,角落霧靄幽幽渺渺飄過來,他只是冷眼看著,不驚不詫。他目光如電,表情冷鷙,就連那縹女敕的霧靄也彷佛會在他冷厲殘酷的目光下退散;皇帝的威能,太強大。
這世上若有鬼,那就來找他啊,來找他索命,來找他復仇。他是真龍天子,區區鬼怪又能奈他何?更何況這世上根本沒有鬼。
有鬼就有神;既然有神,那些人怎麼會死在他手里?
如果有神,就有報應、有輪回、有世間緣法,那他真的真的很期待啊……
酒一杯杯下肚,他的神智卻依然清醒,沒有半分動搖。夜更深,遠處秋千上依稀可看出一道女敕黃色身影,幽然隨著月色蕩瀠。
持杯的手一顫,濺出幾滴琥珀色,望著那秋千上嬌小縴細的身影,他突然有些痴了。
秋千旁掩著唇笑得那樣明艷動人的,可不正是三姊?
恍惚記得那個春日,雪還沒溶化,遍地雪白間冒出點點女敕綠,暖暖的陽光輕巧地從雲間透出點點金光。
十三穿著一襲女敕鵝黃軟袍坐在秋千上,那顏色襯得她柔軟甜美,是天地間最美好的容顏。
明明年紀還很小,應該要有人抱著,但她卻坐得好穩,粉頰上一團紅撲撲的粉桃色,眼底泛著驚奇興奮的光。
三姊扶著秋千,如玉臉上似嗔似喜。
雪地上鋪著幾張熊氅,蘭壹半歪在上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撫著琴。
他琴藝出神入化,只用一只手便有琴音淙淙,如山澗清泉,悠揚清越;另一只手端著酒杯,姿態雍然。愛琴又嗜酒的花間公子,蘭壹那極為深邃美麗的眉眼似笑非笑地凝睇著他。
有匪君子,如圭如壁,寬兮綽兮,清兮揚兮。
二哥蘭馥跟老六正嗑著瓜子舉棋,還不時比劃著武技,動靜間忽然一掌、忽然一腿……是了,老六臉上還有塊滑稽的黑眼圈。
八妹躺在雪上劃著手腳,兩個宮女苦著臉想勸她起身,可她怎麼肯,突然朝他的方向扔了個雪團,俏皮地笑著,再扔一個。
「七哥!你看!我會飛!」
就在他分神去看八妹的那一剎那,秋千上的十三突然放手,朝著他的方向飛撲過來,那一瞬間他的心跳都停了!
金光燦燦,小小的蘭十三在半空中張開了雙手,她可愛的臉笑得那麼興奮,柔軟的身體就這樣飛在天上,像……像小仙女一樣。
接不住的!他嚇壞了,天崩地裂的那一剎,眼角突然看到蘭壹動了,他那神祈一般的大哥動了下,另一邊的蘭馥跟老六也動了,還來不及弄清楚狀況,他便被什麼東西給狠狠撞倒。
壯碩的蘭馥率先砰地撞在他身上,老六接著疊上來,壓得他喘不過氣。肢體交纏,鼻息間聞到酒汁的香氣,是誰的腿正踩著他的臉,又沉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