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知,你這樣打扮有多久了?」
「十年。」
這麼久了!他細細瞧著那雙已經變得比他自己的還熟悉的眼楮。「就只是打扮成男生嗎?」
「想過別的,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他一驚。原來她是這樣不喜歡自己的美貌,如果不是因為孝心,還可能做出比扮男裝更激烈的事嗎?
「究竟是為什麼?」
她深深吸了口氣,彷佛言語是笨拙的工具,而要解釋清楚必須用上極大心力。
「皮囊是空的,人心是膚淺的。」她清澄的眼光一下變得幽遠。「國中時我有一個同班死黨,長得特別可愛,功課還拿第一,老師同學都喜歡她,常常代表學校出賽得獎。有天她在家里面店幫忙出了事,被燒掉半邊臉。好不容易出院回
來,一切都變了。大家就算心里同情她,看到那張扭曲的臉,還是避之唯恐不及。她參加比賽一定落選,在學校里除了我沒人跟她說話。畢業後我放不下心,有空就去找她,把她拉出家門,怕她把自己鎖在家里。」
她從未一次說過這麼長的話,他听著她低軟的聲音,心中難受;听到她淡淡語氣中的無比張力,又舍不得截斷她。
「每次我跟她出去,都會看到別入注視她的眼光,我感同身受,卻不知道這樣讓她更覺得羞辱,因為我的臉跟她的是極大的反差,因為我是她悲慘遭遇的見證人。她很快就切斷與我的所有聯,不是因為怨我,而是寧可自己關起來痛苦,至少不必讓我跟著難受。」
他不自覺伸出手踫她的發。她從來不曾這麼鏗鏘激昂說這麼多話。她說話當然沒有問題,只是不愛說,現在卻清清楚楚地告訴他那些緣由。
「我一直透過別人輾轉追蹤她。她沒有男朋友,大學畢業後找工作四處踫壁,連家里的面店都幫不上忙,因為怕嚇到客人。她只好做網上的工作,等存夠錢就一次次去做整容修復手術。」
她眼光清冷。「一張皮而已,她還是她,整個世界卻唾棄她。已經受到身體傷害的人,心靈還要受如此踐踏,一輩子。」
他找不到話來解釋、來安慰。這世界,他比她看得更多。「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變裝的?」
「從一次陪她出去逛街以後。」她聲音幽靜,「那次我打扮成男的做她的護花使者,免得有太保太妹想欺負她,也省去美女陪丑女的形象。但她還是覺得別扭,覺得牲到我,一次以後就回絕了……」
「從此你就沒有再改回來?」
她嘴角毫無笑意地一扯。「改回來是改回什麼樣呢?一張基因正好蒙對的臉?人生由一張臉來決定,這是她的悲劇,也是這世界的錯誤。我的人生,絕不會由一張臉、由大家對我臉的評判來決定。我要決定自己的臉、自己的身分、自己的人生。」
所以徹底顛覆。既是美女,就變身成穿著邋遢的少年,不和浮夸虛偽的世界作無謂的對話,安靜地畫出自己心中更美的世界,陪伴同樣和世界格格不入的孩子們。
他無法自抑,伸手將她擁入懷中。她靜靜棲息在他臂膀中,只是小小的肩頭仍散發出身骨里的倔傲。
「你很了不起。」他低聲道。
她沒有回答,好像方才破天荒的長長一串話,已經耗去太多心神。
他想再說些什麼,想再次告訴她自己一點也不在意她是什麼樣子、什麼身分;想告訴她他欣賞的就是她至今所表現出來的一切,而且想更深地走進她那顆不平凡的內心世界……
但一向自豪的口才,總在她面前顯得笨拙可笑。言語,從來不夠。
「我從小就被說成‘奇怪’,連家人都擔心我有什麼病,所以也不完全是這個事件的影響。」她又開口。
「如果你‘奇怪’,那這個世界根本就是‘變態’。」他嚴肅地說,「無情地批判每個人、打壓每個不想跟著世俗走的孩子,最後,我們都變得害怕而殘酷,害怕作自己,還對別人殘酷。」
「為什麼是我?」她抬頭問。
他不禁微笑,心情暖起來。她又回復到那個惜言如金的她了;不知為什麼,他寧可看到這樣的她,因為這才像她,因為這才是真實的她。
她是在問︰這樣的我,你為什麼一開始就想靠近?
「以前的我,一定會口若懸河地跟你分析,說得天花亂墜,用最美麗的字眼來表達根本難以形容的心情。」他低聲道,「但現在……」
她靜靜看著他,他搖頭。
他就這樣擁抱她,不再言語。
像個禮物,她告訴了他不跟世界分享的真實。他要盡一切力量,珍惜這個禮物。
***
優年呆坐在辦公室里。這兩天她好像失了神,遇到人都是自動反應,微笑招呼,全憑直覺動作。
許久,她拿起手機。
「優主播,恭喜你啊!成功把那一對變裝愛情鳥給拉上節目了!」偏尖的笑聲傳來。
優年閉了閉眼。「我要你把所有關于牧洛亭跟那兩姊弟的資料全部銷毀。」
「什麼?」
「我說,節目已經播了,我要你把所有關于牧洛亭跟那兩姊弟的資料全部銷毀。」
「怎麼了?听你的口氣,好像有什麼問題,收視不是沖頂了嗎?」對方頗有興味地問。
「你不用問這麼多,銷毀就是了。」
「咦?這好像不是你說了算。」邱益光口氣涼了。
優年眼神變暗。「要多少錢?」
「嘿,這可不是那麼簡單的問題。」邱益光語氣中滿是狡獪,「我所有顧客的檔案都是我的一種保險,要是以後出了什麼事,你們誰也月兌不了關系。」
「要多少錢?」她抓緊手機重復問了一遍。
邱益光笑了。「你們這些名人就是這樣,花錢消災,以為錢什麼都買得到。當然我要錢,但我也不笨;我們這種被你們利用來做事的,有什麼保障?優大主
播不要太擔心了,東西我會好好保管,我們都合作這麼久了,對不對?」
「邱益光,你不要惹我——」
「優主播,話不要說得太絕了。上次突然爆出牧洛亭是同志的緋聞,我好奇追查了一下,猜猜看是誰半夜打給那個狗仔博客主‘天下一般黑’的?你不知道我跟她也有交情吧?要惡搞你搞得過我嗎?」
「邱先生,如你所說,話不要說得太絕了。」
優年把手機按了,額頭無力地靠在牆上。
是她……爆的同志料?她手不穩地又打開手機回按紀錄,看到的紀錄讓她手更抖了,不禁把手機丟在桌上,像燙到手一樣。
這就是報應嗎?夜路走多了,不是見到鬼,而是自己變成鬼了。她比邱益光更糟,他眼里只是錢,是自保;反觀她的居心才邪惡,要利用別人的弱點來打擊對方,現在著自己的道了。
比起害怕姓邱的會怎麼樣,更多的是深深厭惡自己。她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人?報導工作讓她看遍人間冷暖,職場上的陰險狡詐她又學了個透,一顆心變冷、變硬、變黑。她能無動于衷,也能無情無義。這樣的她,連自己都害怕。
也難怪牧洛亭看到的她,一點也不吸弓人……
幾天了,房凌光仍處于深深的震撼中。
全社上下——不,全國多少人都睜大眼楮看到的事,絕不是他自己的想像;但這實在不像姓牧的會做的事,房凌光怎樣也轉不過腦筋來。
姓牧的跟他宣示對小不點的意圖是一回事,跟天下人昭告心意,簡直……簡直瘋了!
而他又在氣什麼?跑去對優年那爛女人發火很容易,但想去對姓牧的、甚至小不點吼,卻是怎麼也說不過去,但為什麼還是有想吼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