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現下流行江南風,衣飾偏艷,庭園多植楊柳,就連原本常上大戶人家演出的雜劇也逐漸沒落,取而代之的是蘇州昆曲。若是首輔楊烈等人見著了原版的《徐府雙儷》,定會起防心,進而反過來加害荀非。因此苟非見機行事,讓楊烈誤信他已樂不思蜀,惡習腐爛到了骨子里。
當年推他爹娘入火坑的楊烈如今仍居相位,叱 朝廷二十多年,聲勢如日中天,加之首輔寵愛的小女兒將嫁予年方而立的皇帝,氣焰更是囂張。
當今大臨皇帝對首輔小女兒楊芙一片痴心,自是也讓首輔一家大小餅著帝王般的生活,不僅得以與皇帝共享御醫,還任他調派禁衛軍等。
楊芙自及笄後身子便不佳,雖然與年輕皇帝彼此鐘情,卻因病體遲遲無法入宮為後。那御醫長是荀家人,因無力治好楊芙,便引咎辭職,而那大臨皇帝,居然也就空著後位等她。
荀非此次離開京城,正是受命尋找江湖名醫方氏兄妹。
若問當今誰醫術天下第一?路人中十有八九會說︰「自從辣手菩薩九年前喪命後,神醫方世凱五年前發跡,當為現今第一名醫。」而少部分有多一點情報的,還會補充一句︰「方世凱可遇不可求,其妹子深得方世凱真傳,正行走江湖中。」
做事講求效率的荀非自是不可能去尋那「可遇不可求」的方世凱,而是尋其據說現今在江南一帶的方家妹子。
他隨著大福找到玄關處的胡老板,只見他對著一名年輕姑娘直嚷著劇本不能改,除非她願意出價高于五十兩。
那姑娘又說了幾句,將腕中玉鐲褪下塞給胡老板便徑自走了。那胡老板模了模手中玉鐲,嘖道︰「芙蓉種的翡翠鐲,貪財呀貪財了。」一轉頭,卻見那公子面帶笑意走近,一雙俊眸卻冰寒至極,盯得他心底直打顫。
「公子還……還有什麼吩咐嗎?」胡老板滿面堆歡,嘴角卻不住抖顫。
「胡老板,很抱歉先前沒讓你明白徹底,我想五十兩換小小結局不過分吧?」
「不過分!鮑平、公平得很。」他的脖頸越縮越短,滿臉橫肉擠成一團。
「既然雙方合作愉快,還希望你不要再拿這結局和別人做生意。」他笑道,笑意卻不達眼里。
「是、是。我這就派人將玉鐲送還給姑娘。」
「不必了。玉鐲給我,我替你送還。」他倒要會會這名恐怕是來者不善的姑娘。
「這玉鐲怎麼看都只值十幾銀兩,胡老板是見人家姑娘美貌就收了玉鐲?」
從頭到尾皆靜靜觀看的余平插嘴道。
「不,胡某豈敢。那姑娘說,這玉鐲值十二兩,就改一小部分劇情就好。」
荀非接過胡老板手中玉鐲,沉聲道︰「哪一部分?」
「她、她說就改那些什麼‘暖帳春宵’啦、‘牡丹花叢思彌醉’之類放縱的部分。」胡老板小心翼翼地說,深怕踩到老虎尾巴。
荀非聞言一愕,大福湊近低聲說道︰「荀大人,那姑娘還在附近,要不要處理掉?或是擒住她以釣出背後指使人?」
「此事應當是誤會,先別輕舉妄動,我去瞧瞧。」語畢,將玉鐲揣人內袋,身形一晃,旋即轉到門外。
遠遠地,那名年輕姑娘隨意走著,他閑步跟在後頭,為親眼瞧瞧她的來處。
她逐漸遠離城鎮鬧區,信步走向河堤;他腳步稍緩,離得遠了些。倒不是怕被她暗算,而是因河堤草木初生,無一處可隱蔽行蹤。
她左右張望,確認附近應沒人注意她,便伸了一個懶腰,抬頭迎著風,享受午後的愜意。
河畔女敕綠青草綿延數里,潺潺水流映著澄藍蒼穹,天光水色揉合片片閑雲,晃蕩出江南獨特的旖旎風光。
年輕姑娘身著一襲鵝黃色斜襟禰裙,外披白色紗質長褙衣,在,東風吹拂下,衣衫與一旁楊柳交織狂舞,飄逸嫻雅中帶出幾分嬌俏。
他心旌動搖,不由得走近細看;她聞聲回頭,見到來人顯然一愕,只見她雙頰暈紅,脂粉未施的素淨臉龐上美目靈動,略帶不安的神情有著三分熟悉感。
「公子……」她想喊荀公子,但見荀非眼神卻似不識得她。也是,都九年了,他不見得能認出她。
這姑娘便是墨成寧。且說當日她隨義兄袁長桑上五靈山後,自此便跟著他在各處深山研究各種草藥。墨成寧醫學天資極佳,第四年起便和袁長桑至各地鄉野間為人治病,磨練真實功夫,也確實治好了不少怪病雜癥,因而江湖上「方世凱及其妹子」的名聲就這麼悄悄遠揚。
如今學藝第九年,袁長桑雖然不舍,但認為他已傾其所知授與墨成寧,余下的江湖歷練須靠她自身完成,便要墨成寧獨自去尋他的未婚妻子李玦,自己則回五靈山深處,靜心等待余毒清盡的那一日。
看多了生老病死,踏遍鄉野綠林,她如今已不再畏畏縮縮。袁長桑替她配制的藥方她喝得勤,面上麻子早盡數褪去,加上身形抽高,麗色更勝從前,是以荀非全然沒認出她。
第3章(2)
「打擾姑娘興致了,我特意來歸還此物。」他強壓下不該出現的情緒,取出懷中玉鐲,面帶微笑。
荀非從那麼遠的地方跟來?墨成寧接過玉鐲,忽感一陣暈眩,閉眼定了定心神,良久,開口道︰「公子怕是有話要說吧?」
既然她這般直爽,他也省得麻煩。「姑娘為何要胡老板撤換曲子劇情?」
她一頓,有些懊悔方才一時起了勁頭便去找胡老板,此時靜下心來,覺得自己所作所為委實過于胡來。
「我見那徐非為眾人唾棄,心里甚是不愉快。我想那是胡謅的,尤其,他、他怎可能夜夜春宵、樂不思蜀?他應當是個上進青年啊。」她神色有些不自然,別開了頭。
「就這樣?」看到不滿意的曲子就要花錢改上一改,他暗忖這姑娘若不是家境過于富裕,便是腦袋出了問題。由她隨身攜帶行囊看來,應屬後者。
「嗯,就這樣。」雖然記憶模糊了,但她總覺得荀非今日的笑容有些假,不若九年前的真誠。
倍非哈哈大笑,墨成寧側耳細听,卻听不出他的情緒。
「不然你道他該如何?不把酒言歡,難道該孤僻地躲在角落,怨世上沒人理解他嗎?」荀非看向極遠處的山頭幽幽道,臉上掛著無謂的笑。
「我不是他,自然不明白他的心情;沒經歷過他所經歷的,說是理解他三分,也仍太過牽強,也許正如你所說,真沒什麼人懂他。」荀非聞言微訝,轉身正視她。她續道︰「可他不說,旁人當然無法明白他的想法。」
自五歲那年起,他的想法便幾乎不見容于世界。他想哭,荀家人告訴他︰「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身為荀家人,要有荀家人的硬骨頭。非兒,別哭,你一定要手刃仇敵。」
爹被帶走那一年,首輔楊烈還特地蹲來模模他的頭贊道︰「好俊的孩子。孩子,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要深明大義,皇上的歡愉便是天下黎民的喜悅,別恨我啊。」
就連方才听昆曲的群眾也說理解他的心情,但無論是荀非的復仇也好,徐非的縱欲也罷,從來沒有人真正問過他想要什麼。
從前想吐露心情而無法為之,久了,人人都理解他,就他自己不理解自己的心情。
墨成寧見他出神,柔聲道︰「可只要他願意,他可以找人傾訴,世上理解他的人或許就多了一個。」
她定定看著他,淡淡一笑。「他若肯說,我願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