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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下) 第6頁

作者︰單飛雪

甄宜……

她嚎啕大哭,慘烈地嚎哭。

「遠?遠?!」程少華抱緊她、搖晃她。

她宛如孩子似無助地發抖,縮著身,崩潰哭喊。

「甄宜,甄宜——」她按著胸口哭號,感覺心髒碎裂。她的嚎叫引來鄰居開窗探望,也有好奇的人開燈注視。她都沒感覺,她只是一直哭號。

程少華只能把她摟得緊緊,大手將她的頭,揉在胸前,一直哄。

「噓,沒事,沒事……」

「是我——是我沒接到電話,我害死你,姐對不起你,甄宜啊——」

程少華嚇壞了,背脊布滿冷汗。

他感到好無助,明明已經抱她抱得好緊,可是她還一直哭,一直發抖,渾身緊繃,像快斷裂。他很怕,怕她承受不住昏厥過去。他好無助,不管怎樣柔聲安撫,抱得再緊,竟都無法抑住她的恐慌。

程少華這才明白到,在徐遠淡漠的外表下,藏著巨大的恐懼跟內疚。現在他知道了,為什麼她討厭接電話,討厭電話聲,原來她這麼怕。

那通曾經錯失的電話,是徐遠永遠的痛。

那個冬季凌晨,妹妹死前撥的求救電話,她錯過了,遺憾造成,今生不可能彌補。她怕電話響,她怕看見血。那個早晨接到警察通知,趕到事故現場,家里淌了滿地的血,紅而稠膩。

事後,她跪在地板,痛嚎著,徒手抹淨。她的淚,妹妹的血,混在一起,姐妹被厄運碾碎。

那時媽媽被噩耗擊潰,躺進醫院。爸爸受到打擊,幾乎不能言語,他無能應付接踵而來的瑣事。做筆錄,辦後事,爸媽都沒了主意,而不肖的哥哥竟一直追問妹妹有無意外險……

徐遠是最鎮定的,她听警察報告,她面對凶手。

她看起來最平靜,然而當一切瑣事辦理完畢。

當大家都慢慢恢復正常,走出創傷。她卻是那個始終好不起來的,回不了正常生活的家伙。

她沒辦法結婚,她沒辦法工作,她沒辦法繼續前進,她內在破得一塌糊涂。她壞掉了,她壞掉了啊。愛人的關懷會燙傷她,溫情的言語會激怒她。她一心一意報仇,她放棄人生,她就是沒辦法恢復過來。

徐遠在程少華的擁抱里,哭了好久好久,直到再沒有力氣,終于止住哭泣。她離開他懷抱,站起來,看著他。

她眼中的冰冷,令他感到害怕。

她說︰「你回去。」

她拎起包包,走了。

「等我!」他喊,她不理。

程少華趕緊將烘衣機打開,取出烘干的床單,裝入袋子里,才回過身,她已走遠。他看見前頭,那抹消瘦的背影,幾乎被過亮的路燈吞滅。而細細的雨絲,怎麼好像利刃在傷她?

他心疼,拿了傘,跑上前,跟上她。

把傘撐開,撐在她上頭。

「你走吧,我想一個人。」她凜著臉。

「我陪你。」

「你回去。」她吼。「快回去!」

「我不放心。」

「拜托別煩我!」

她跑回停車場,拉開房門,甩上門,將他擋在門外。

他敲門,她不理。

她沒開燈,背靠著門,近乎哀求地說︰「拜托……你回去。」

她不要開門,不要他。

她只想關住自己,一個人在悲傷里沉沒。

她不要他關心的臉色,那會讓她自尊受損。她不覺得自己值得被關心,她害死妹妹,她沒資格被同情。

而這時,她好像看見甄宜。

在她淚眼迷蒙之際,看見甄宜美好地坐在床上,對她微笑。

她穿著高中生制服,像過去那樣,笑著喊她。

「姐……我要看五月天演唱會,你會陪我去排隊吧?他們的票好難買喔,你會幫我出錢嗎?嘿,你如果陪我去听,我會更愛你喔。」

然後甄宜習慣性地裝萌,比個Ya的手勢,眨眼笑。

甄宜知道每次做這個俏皮的動作,就會被她罵惡心。

飄宜……

甄宜……

徐遠跌坐地上,她知道,她看見的,只是幻覺。

甄宜走了……為什麼!那麼可愛的女生,為什麼死得那樣慘?!

程少華站在門外,等了一會兒,她沒開門。

午夜停車場,黑墨墨地,停著幾輛汽車。

面包樹,默默站在角落里。

程少華踏在濕漉漉的地面,聞著空氣中濕涼的雨的氣味。風吹來,有點冷。他嘆息,感覺滿腔情意,被凍傷。

他曾因為女友過度依賴,提分手。也曾因為女友佔有欲強,提分手。更曾因為女友過分取悅他,使他感到煩而分手。也好幾次,被過去的女朋友們控訴對她們不關心太冷漠,他干脆分手。

這是報應嗎?

如今當他窮盡心力,想對某個女人付出關懷,這女人不領情,也不要他安慰,把他關在門外。

世事諷刺。

他苦笑,這種女人,不要也罷,他何苦來哉?這時候就想起那老調——

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朵花。

你以為你很美嗎?

「再見!」程少華對著門吼一聲,走了。

第13章(2)

清晨,徐遠起床,準備上班。

她身體沉重,頭疼,眼澀,喉干,昨晚哭太久,她醒來,感到恍惚。她喝口水,拿了洗臉盆,推開門去廁所。涼風撲面,她打個哆嗦。跨出腳步,撞到某物。她低頭,驚呼——

「程少華?!」

徐遠驚訝,程少華沒走,他坐在地,背靠門邊牆壁,屈膝睡著。

徐遠蹲下。「喂!」她搖他。

程少華睜眼,眼色恍惚。

「早。」他迷蒙著雙眼,對她笑。

她看著他睡眼惺忪,孩子氣的憨樣。「干嘛睡這里?不是叫你回去了?」

看徐遠平安現身眼前,他安心了,伸手,暖暖的手掌,撫在她臉側。「昨天看你那麼傷心,怕你出事……你又不讓我陪。」

「所以你就睡這里?」

「是啊,晚上下雨,會冷欸。現在終于知道為什麼流浪漢一定要帶著紙箱做墊子,原來晚上坐地上很冷的。」

「我會出什麼事,我又不會跑去死。」

「誰知道,你個性那麼怪。」

「你才奇怪,是在固執什麼?」

「喔,很有朝氣喔,可以跟我吵架了,我放心了。」他起身,唉呦唉呦地揉著腰。「坐著睡,腰很酸的啊,你知道腰對男人有多重要嗎?」

不好笑,徐遠瞪他。

他舉手投降。「好好好,你上班,我回家。」他指著擱地上的洗衣袋。「干淨的床單枕套幫你帶回來了,我走嘍。」

徐遠看他揮揮手,走了。他邊走邊揉腰,又一邊打呵欠,一副骨頭快散架的可憐相,精神很萎靡喔。

「喂——」她喊住他。

他停下腳步,回身,看著她。

「你那麼累,開車要是出事怎麼辦?到時又變成我害的,你過來。」

是,馬上回來,她關心他的嘛。程少華笑呵呵地,看徐遠指著身後房間。

「你進去睡,睡飽再走。」

「好主意,早這樣不就好了,昨天一個人睡很寂寞呴?」

「什麼?」他很愛被瞪喔。

程少華怕她反悔,趕緊拎了洗衣袋,跑進房里。「你看你,沒鋪床單就睡,所以應該開門讓我進來啊!」

他將干淨的床單被單都拿出來,刷地換好床單,弄妥被套。然後窩進這一團香噴噴里,幾乎要在她床上打起滾來了,他翻來翻去,伸展四肢。

「爽!」

幼稚欸,徐遠看著他,這真是那個高談「小狽成交法」的酷作家嗎?怎麼像個賴皮小朋友?她看程少華孩子氣地團在她床上。

屋外日光橙黃,透窗映照小房。他在晨曦里,幸福滿足地蹭著她的小床。看著這一幕,她心里暖暖地,竟然不自覺地,嘴邊浮起笑意,他總是能逗她笑。因為仇恨,她不認為自己還有愛的能力。但愛的本能,沖破記憶黑牆,不經她許可,翩然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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