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廳里呢,玩累了。」他讓開一側,讓她進來。
她快步走到客廳,低頭尋覓了一下,在茶幾地板一角看到了那團趴伏成一球的小狽,蹲伸手溫柔地撫模灰色被毛。
「下午帶去檢查過了,沒有植芯片,找不到主人,打了疫苗了,耳道有點輕微發炎,其它都好,是只小型雪納瑞。」他在一旁說明。
她點點頭,瞥到不遠處角落有座新置的狗屋,里面放了狗糧和水,她偏頭仰望他,輕聲道︰「謝謝你,就知道你是好人。」
她的笑容有些飄忽,有些疲累,眨眼間他瞥見了那雙眸子浮現出水光,他拉起她,定眼瞧她的臉,「你太客氣,你老是很客氣,搞得我也只能對你很客氣,你到底在怕什麼?你今天上哪兒去了?你不說,我就找上那位年輕有為的律師,我總有辦法知道你的事,但我想先听你說。」
她低眼不語,考慮了一世紀之久,然後說︰「可以借我計算機麼?」
他帶她到餐桌前,把隨身筆記型計算機打開,抱臂冷眼旁觀。
她默然坐下,上了網,鍵入幾個關鍵詞,展開尋,畫面立即光速傳來數十萬項連結,她轉動屏幕,讓他方便觀看整個畫面的標題。
他快速掃視,不解她的用意何在。那是兩年多前的一樁鬧得沸沸揚揚的集團掏空案,上了一段時間新聞頭條,當時起訴了幾個公司相關高層主管和負責人。
冗長的訴訟過程,終至熱度退潮。最近一審判決結果就要出爐,僅佔了報上一小塊版面說明,除了血本無歸的投資人,一般民眾早已淡忘。
「你想說什麼?」他站著不動。
「這位前陣子被收押的執行長張岳欣,就是我父親。」
第7章(1)
佟寬平靜地俯看她,異色眸瞳微微晃動,似乎正從她的神色里確認了這樁事實。不久,他伸出食指慢慢劃過她的腮,神情近似百無聊賴,「那又怎樣?」
林詠南揣想過他可能會有的各種反應,每一種都令她怯步不前,她對他的了解太過依賴直覺,有時反而模不著邊際。眼前他的輕率回應即屬此類,好似她的冷笑話當場失靈,她一時呆愣,不知如何搭腔。
他笑了笑︰「我的意思是,你爸不是什麼萬人景仰或人人稱羨的大人物,那和你又有什麼關系呢?日子不是也這樣過下去了?」
「他是經濟犯——」
「就算是殺人犯也一樣。」
「……」
「你每次北上都是為了見他?」
「……是,他一直都不肯見我,我想知道為什麼,我要親口听他說。今天他終于答應讓我見上一面,他變了很多,但是什麼都不願多談,只說他什麼都安排好了,以後別出現在他面前。」
「那就照他的意願做吧,何必造成他的困擾?」
「……」
她怔望的姿勢太久,脖子已有些僵硬,眼晴也開始酸刺,趕緊掉轉視線,揉揉頸項。她不知不覺松了口氣,內心繼之涌塞的迷惑卻蓋過了僥幸。
她當然在意他的看法,她用盡了力氣避免太快愛上他,不就是擔憂他的反應麼?沒有永遠的秘密,她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她知道有那麼一天她必須揭露這件事,而他不介意她有一位丑聞纏身的父親的確令她感到僥幸,只是——為什麼這個男人讓她有種穿花撥霧後依舊朦朧未明的感覺呢?
她托著右腮發呆良久,他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溫和地說︰「好吧,我的反應好像太不近人情了,我不過是想讓你明白,我不在意這些事,你不用太擔心。」
她專注地凝視他,多美好的男人!眼晴忽然不由得溫熱,潮濕起來。不是那美好的輪廓觸動了她,而是那漫不在乎的表情底下未能測知的用情,讓她胸口一陣輕微酸楚。她彎起了嘴角,嘆道︰「你真這麼喜歡我啊?」
「我真失敗,你現在才知道!」他也學她托腮,眉眼充滿嘲弄。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小時候叫張永男,信不信?完全是另一個名字。」她描述了一下兩個不同的字形,「知道誰取的嗎?」
「你爸,他希望接下來你會為他帶來弟弟們。」他不經思索道。
「佟寬,你偶而可以反應慢一點嗎?」她噘嘴道,「不過,兩年後,我真為他陸續帶來了三個弟弟,可惜不是我媽辦到的,是我爸的秘書。我媽在生我時傷了身體,已經不能再有孩子了。」
「他們因此分開了,你母親後來替你改了現在的姓名。」太陽底下無新鮮事。他大略猜得出光景。
「嗯,我媽很堅強,從來沒有對我埋怨過。她自始至終不要求半分贍養費,她是個小學教員,不靠我爸,有倔強的本錢。我爸是巴西華僑,他後來帶了新家成員回鄉接掌我爺爺的生意,我媽不願意跟過去,適應新環境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我爸忙事業,後來也很少和我們見面了。一直到我中學後,也不知道我媽想通了哪一點,千里迢迢帶著我投奔我父親,在那里過起新生活,或許她認為,和我爸賭氣不該牲孩子的權益,也或許,她的恨那時才發酵,她不想讓我爸好過。
我不了解她,她一向不多話,害怕吵鬧。後來,兩個家在那個鎮上隔三條街,維持了許多年,倒也相安無事,直到我爸擴展了事業,又回到台灣來。」
佟寬對于張岳欣的背景略知一二,張岳欣極為低調,給外界的感覺冷靜寡情,在業界短短幾年便聲名鵲起,夾帶了雄厚的祖業大肆入股幾家瀕危的科技廠,很有生意手腕,原本前景一片看好,但不知是錯估市場抑或內部派系爭斗,竟演變成人盡皆知的掏空案。
「公司出事後,你們不放心,也跟著回來了?」他吻了她眉心一下。
她面色微沉︰「是啊,有一段時間,我分不清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我的父親……他和我之間,一向很淡薄,這件事發生後,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怎麼看他,如果,他肯給我一個理由,說不定……說不定我可以釋懷……」言談間,佟寬數次捕捉到幾許淚光在她交睫時閃現,卻始終汪在眼眶中,沒有掉落。
一個不習慣將哀傷輕易坦露的女人。他想,每當未能抵御時,她便以笑代之,彷佛只要還能笑,所有的問題終將變得微不足道,淡化在時光里,真不知是她母親的教化結果,還是喬的影響?
「理由,能證明什麼嗎?」他沈吟一會,柔聲問。
「……」
「如果你愛一個人,會因為這個理由,改變你的初衷嗎?」
她目不轉楮看住他,緊抿著嘴,不發一語。
他承接著她的惶惶注視,不改慢條斯理的語調︰「能被改變的,不是真愛,任何理由,都只是你想恨他的借口。但你根本恨不了,詠南,你恨不了任何人,你真正埋怨的是他心里沒有你們母女倆,所以不厭其煩找他,希望他給你一個十惡不赦的理由,好讓你下定決心不再牽掛他。
我肯定,張先生做決定前,並沒有要你們承擔,他甚至不在乎評價,做了最壞的打算,既然他的人生不容許別人插手,你又何必知道為什麼?」
她呆了一晌,緩緩偎近他,下巴靠在他肩頭,含糊道︰「你一定要這麼直截了當嗎?我總可以做點努力啊。」
「徒勞無功的事又何必費盡心機?讓我再猜猜看,這應該是你媽過世後,你還留下來沒回巴西的主要原因,而且,也是讓你對我裹足不前的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