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他驚奇的是,那張年輕的臉蛋始終掛著堅毅的表情,完全拒絕陷入愁雲慘霧中。她甚至不曾惱怒失控,偶而竟還自我解嘲,使他因三番兩次擺出專業信條嚴拒她而耿耿于懷。
「詠南,張先生個性你應該有所了解,他決定的事是不容置喙的,他這麼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他為難地啟齒,「錢的事你不用擔心,他應該都安排好了,有具體結果會通知你。」
她半張嘴,露出荒謬的神情,「錢的事和我無關,以前沒擔心過,以後更不會,我現在過得很好,這點請他不用替我操心。」
「……」他略停頓,萬分不解地看著她,「無論是對是錯,這都是他的選擇,你是不是應該尊重他的意願?況且,你多年來就和他很疏遠,為何選在這種時候和他積極接觸?如果你的目的和錢無關,那我就不懂了,你到底要什麼?」
她唇角微揚,若有所思,瞥了眼壁鐘。算上等候的時間,她停留了一個多小時,寶貴的征詢時間未被要求收費,這個一向懂得算計的男人已經很包容自己了。
既然沒有機會如願,她提起腳邊背包便站起身,對年輕律師道︰「你的確不會懂,我不認為你會有興趣知道,那不是你的工作重點。我相信事務所指派你是有原因的,你是個好律師,但不一定是好的談心對象。不打擾了。」
一轉身,他喚住她︰「詠南,如果沒事,晚上請你吃個飯好嗎?」
她回首,傾著頭笑︰「不是還有貴客要見嗎?」
「再忙也不能餓肚子啊。」這借口太薄弱,他為自己的不夠謹言微惱,剛才他分明間接地下逐客令,現在又提出共餐邀請,她會怎麼看他?
「唔……我認為這不是好主意,你不會想吃飯時不得安寧的。不用覺得抱歉,我明白你的立場,保持聯絡。」她揮揮手,快步離開事務所。
走出電梯,大樓玻璃門外已是一片暮色。這情景讓她意識到該找歇腳的旅館了,而旅館讓她聯想到淋浴,淋浴和換洗衣物很自然地連結在一起。她看看空無一物的雙手,感到有一點不對勁,除了身上的衣物,肩後裝著平板計算機和兩本書的背包,她身上再無多余障物——真糟!她渾忘了她的行李袋。
艾伶想,她越來越不了解這個男人了。
不單是那雙有時顯得遙遠的眼瞳,更多時候從他優雅閑適的舉手投足中,不經意散發著懨慵之氣。即使在床笫之歡里,他也能在她還耽溺于尚未退卻的余韻中,不多一點眷戀,徑自下床離開,獨自在另一個空間啜威士忌或抽根煙,甚至開啟計算機工作。
但只要她一喚他,他總是回過頭,微笑以對,展現令她不可自拔的溫柔。
她早該知道的不是嗎?從她看見他的第一眼之際,情史豐富的她竟然心慌意亂起來,這預見了她將為他承受史無前例的心理折騰。
如同此刻,他毫不猶豫答應與她共進晚餐。見了面,笑容依舊,紳士地親吻她面頰,為她拉開椅子,替她斟上酒,逗趣但不著邊際地聊上幾句。接著,他的心思在某個癥結點上飄遠了,沈澱在不可捉模之處。他的視線移開,不時落在無關緊要的一名女服務生身上,而那名只能算得上清秀的女服務生甚至激不起她的妒意,她知道他在掩飾自己的心不在焉。
他的心不在焉讓她心慌,而她必須努力按捺住心慌,因為接下來她將從他口中得到確切的答案,即使她有預感這個男人不會輕易給出她要的答案。
「佟寬,我已經和陸優談過了,我要和他分手。」直截了當,她說出今天約見的目的。
他緩緩看向她,俊美的面龐沒有一絲情緒波動,只是微乎其微地輕笑︰「我知道。」
「你知道?」她相當詫異,多天來他竟只字未提?
「他找上我興師問罪了。」他直言,語氣平淡,彷佛不認為那起小沖突有何大不了。「你提到我了?」
「沒有,他很激動,我想他猜得到。」
「這樣好嗎?艾伶?」他好整以暇直視她,不見緊張。
「……」她背脊開始泛涼,口干舌燥。
「我是說,你要的,我不能給你,但陸優可以。」
「我不需要那些——」她急迫得語無論次。「佟寬,你可不可以——」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他舉杯抿了一口紅酒,「我們第一次單獨見面的那一次,我就告訴你了,我身上不會有你想要的東西,我以為你了解,你是個聰明的女人。」
她深吸一口氣,面色僵硬,「……我只是想,也許這陣子你會改變想法——」
「你不該睹上這一把的。」他抱著胸,表情淡然,「你希望我說什麼?給你承諾?然後,為你和陸家鬧翻?艾伶,如果你要的只是這些東西,在你之前,我早就為別的女人做了,而你,並不是不曾得到過其它男人的承諾,怎麼非要現在認真起來了呢?」
她該說什麼?她啞口無言,能說她動了真情?能說她高估自己?
「你想離開陸優,我沒有意見,每個人都可以為自己的感覺做任何決定,但艾伶,我不是你該考慮在內的人。」他溫和地說,撫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有沒有……曾不曾……」沉默許久,她艱難地問,並非辭窮,是終究問不出口。
「和你在一起很愉快。」他給了答案,一個僅止于此的答案。
良好的教養和強烈的尊嚴使她克制住了口不擇言的沖動,她不想失去他的好感,她清楚知道,他不欣賞任性妄為的女人。
「我們……」她用力咬著唇,急切地想問出措辭穩當的問題,讓自己在保有尊嚴的同時,得到他的確認,一個不破壞現有平衡關系的肯定,這是她唯一能確保的要求。
「真巧,遇上兩位,談什麼事這麼嚴肅?」
佟寬抬起頭,和陸晉打了照面,他泰然以對,笑答︰「談誤會。」
大概沒猜到佟寬竟毫不閃躲地回以敏感的答案,陸晉怔住,艾伶臉色煞白。
僵滯片刻,陸晉巧妙地接口︰「最近誤會的確很多,有機會是該說清楚,只是不知道說得清楚嗎?」
「這就不勞您操心了。」佟寬笑,「這點小事我想陸優會想通的。」
陸晉面色驟變,但畢竟城府甚深,不在言語上一時較量,他指指餐廳門口,「那就不打擾兩位了,我有朋友在等。」
艾伶不安地望著陸晉離開,一時語塞,鼓起勇氣想說些什麼,佟寬的手機響了。
他未檢視來電,隨手將手機湊近耳畔聆听,僅接收一秒,一抹笑容輕輕從他嘴角漾開,再布滿眉梢眼角,他朗笑一聲,回應︰「是,你在哪里?」聲音是前所未有的輕快。
艾伶心沉蕩了一下,不自覺豎耳傾听。不知對方說了些什麼,他說︰「對,你很胡涂,東西在我這里,還放在車上,想拿回去嗎?我替你送過去吧!」
對方似乎有意見,說了一串,他一徑含笑,也不堅持,應聲道︰「好,那你過來吧,剛好就在附近,我等你。」他念了餐廳地址,簡短地結束通話。
艾伶想,那也是要結束今晚約會的意思,而她只能被動接受,扮演一位知情識趣的女伴。彷佛成了一個循環,佟寬左右了她的快樂,她則影響了陸優,陸優加倍痛恨佟寬,而佟寬——以雲淡風輕響應一切,不在乎吹皺了一池春水。
「我們走吧。」他對艾伶說,動作雖然從容,卻有了心事,他的心不在焉似乎找到了源頭,有一種難以探究的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