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汪洋沉默無語,視線緊盯著餐桌的桌面。
他為什麼不說話?生氣了嗎?
「抱歉、抱歉,我知道我這番話有點蠢,同樣住在台北又不表示一定踫過面,台北說起來還挺大的。」
她搔搔頭,猶豫著是否該說下去。
「唉,坦白說,我常常作一個夢,夢中的我發生車禍,倒在地上幾乎無法動彈,可是我很想知道撞我的凶手是誰,拼了命也想要看清楚對方。本來凶手的臉很模糊,沒想到前幾天……凶手的臉變得清晰無比。」
他一定覺得這種事非常怪力亂神吧?難怪臉色越來越陰沉。
飯桌上真不該談論這種話題,她後悔了。
「我真是的,發什麼神經,講些這麼古怪的事,對不起、對不起!」雖然她一直很想將困擾多年的夢境向他傾訴,以為他會認真地給她一點建議或安撫。「哎呀,菜都涼了,趕快吃吧。」她埋頭努力吃起飯來。
沒有跟著動筷,沉默已久的海汪洋放下碗箸,抬起眼看向方本心,雙唇緊抿,像是心中極為猶豫、掙扎。
「本心,那個凶手,你看清楚了嗎?」他的嗓音十分低啞。
「……嗯。」她頓了頓,點點頭。
「你……認識嗎?」
她再點頭。
「可以告訴我,你看到了誰?」海汪洋的手心已然汗濕。
方本心抬頭看著他,「那只是夢啦,無憑無據,說來可笑,別提了。」
「告訴我,我想知道。」
「不可以當作沒這回事嗎?」即使開頭由她而起,她仍企圖臨陣逃月兌,但他堅定的眼神逼她硬著頭皮面對,「你不會想知道的,甚至……會後悔知道的……」沒有人在別人的夢里成了凶手,心里不起疙瘩。
她的這番說詞,若他再不明白,「遲鈍」這個詞已不足以形容他。
「你看到的凶手,是我?」
「這很荒唐我知道,所以我說那只是夢嘛,可能是我太常想到你,無意間就把你投射到我的夢里了。」雖然替他安排這樣的角色很不應該。
第7章(2)
「你還想起……夢到些什麼?」忍住心頭翻涌的思緒,海汪洋繼續問。
「沒有了……」一個詭異至極的夢就夠折騰她了。「哎喲,我不希望這件事讓我們之間產生嫌隙,原諒我的腦袋不知道裝些什麼,怎麼會夢到出車禍這種不吉利的事,還把你當成……咳,一定是因為從小到大都沒發生過車禍的我太幸福,所以老天才會讓我作這種怪夢。」
他早該覺得不對勁,難怪今天她在廚房里的表現異于平常,出錯連連是因為心不在焉,思緒卡在困惑上,哪能不失常?
「如果你……真的曾發生過車禍呢?」
「呵,怎麼可能,我的腦袋里完全沒有出過車禍的記憶啊!」方本心失笑,「你的心眼不是這麼小吧?如果我真出過車禍,你不要告訴我你就是凶手喔,我會笑不出來的!」他得換個梗逗她才行。
她笑得輕松,他卻眉頭深鎖,不否認也不承認,只是張著既痛苦又憤恨、既愧疚又怨懟的雙眸困住她,讓她越發覺得怪異,越難展開笑靨。
他的眼神令她心中驚顫,直覺事情有異,否則他不會露出如此復雜的表情,明白宣告她真的說中了什麼。
但,這怎麼可能?那只是她的一場惡夢,醒來後徒增疲累的惡夢,即使惡夢緩緩地進展,可是,那終究只是虛無縹緲的夢啊!
「我被你嚇到了,你的演技居然這麼好。」她強顏歡笑。
「本心……」
他低喚著,聲音听來極為熟悉,和夢中喚她的嗓音一模一樣……
「我一定是太喜歡你,所以……所以……」才把現實和夢境混為一談。「怎麼可能嘛,我非常肯定我沒有出過車禍啊!」方本心揉揉額頭,「你更不可能……更不可能是……」
真是太可笑了,她改天要掛身心科,仔細檢查是不是生活中某方面造成壓力而她不自知。
「本心,你的夢……真實存在。」但情節不夠完整。「如果你願意,讓我為你說個故事。」
其實,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他發現遺忘對她來說利大于弊,雖然他憤恨、心痛等等情緒無法找到宣泄的出口,可是,如今他願意背負著它們,比起她,它們已不重要。
方本心一呆。他在說什麼啊?什麼叫作她的夢真實存在?
「如果我的夢真實存在,那麼你……」就是凶手?她深吸口氣,不讓紛亂的情緒奪走她僅剩的理智,「我願意听,但是,不是現在。」給她點時間,她不是神,沒辦法在短時間內消化這樣的沖擊,她痛恨當個大喊「我不听、我不听」的情緒化女主角,起碼給她點緩沖的時間。
人生如夢,夢如人生,是這樣嗎?
她是清醒的,還是從來沒醒過?
「本心,長痛不如短痛。」他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我知道,可是,請你給我點心理建設的時間……」她站起身,「讓我做好準備,準備听……听凶手要跟我說的故事……」如果她的夢不是虛假的。
「凶手」兩字像是尖銳的利刃,在海汪洋的心髒狠狠地戳刺,每一回跳動都涌出更大量的鮮血,一片猩紅。
他痛苦的模樣讓方本心難受不已,她不曾見過他這般,好後悔自己方才月兌口而出的話。
「我想……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等她,請等她,冷靜之後,她會願意听完整個故事。
方本心一咬牙,步向玄關。
一見她離席,海汪洋幾乎是反射性地跳起來追上去。
她要走了,像六年前那樣,走得瀟灑,留下他一個人面對難熬的日子……她走了……走了……
六年的沉重瞬間壓得他動彈不得,看著方本心站在玄關處的背影,他想求她留下來,別再離他而去,怕必須再熬一個六年,可是雙腳不听話,像是生了根,喉嚨也沒用地吐不出半句話,一張口,只剩下想作嘔的痛苦懲罰。
留住她,留住她啊!然而他想拉住她的手卻像灌了鉛,舉不起來。
左手探上門把,回頭望著如雕像般佇立在客廳里的他,方本心的鼻端一陣酸楚,水光在眼底彌漫,模糊了他的臉,如同她夢境中原先五官被濃霧遮蔽的他。
夢里,他喚著她的名字,一聲又一聲,心痛又內疚。
本心……本心……本心……
他的呼喚拂去遮住他臉孔的濃霧,顯露出的真相竟殘酷得使人心痛。
夢里的他和現實的他臉孔交疊,她似乎可以听到站在身後的他正無聲地喊著她。
就要打開大門,方本心卻停滯不前。
心頭有個聲音越來越響亮,說著,他是凶手又怎樣?她不記得了啊!她只記得他載她去赴和可喜的約,只記得他陪她去買鹽酥雞,只記得他想替她出氣,只記得他和她一同當志工,只記得他煮了一桌菜淡淡地問她好吃嗎,只記得他珍惜又小心翼翼地親吻她……
以前的記憶比較重要,還是現在的記憶比較重要?
她完全不記得什麼車禍,可是,他和她這幾個月來相處的點點滴滴,她都記得好清楚,好深刻!
他對她的好,她珍藏在記憶寶盒里,哪還有空間塞下不愉快的過去?
收回擱在門把上的手,方本心緩緩旋身,再緩緩地走到海汪洋身前,仰頭與他的視線交纏。
海汪洋有些愣然。換他作夢了嗎?夢里的她不是已經離他好遠、好遠?怎麼又突然回到他身邊,還伸出小手撫模他的臉,給他溫暖?
「我冷靜完了,你呢?」撫著他的臉龐,感覺涼涼的,但沒多久,她模到了溫熱。「啊,我想,你大概還不夠冷靜……」她替他擦去落下的一行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