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喔,」馬耀有些失望地垂下眉毛,但還是直盯著她的臉看。「不過你們真的滿像的耶,都眼楮大大、頭發長長的,只是她曬得比較黑。」
「他跟你說什麼?」在旁邊觀察了一陣子的淺見時人開口問道。
「他說我長得像他的表妹。」紀海藍照實回答。
「這在台灣是一種流行搭訕方式嗎?」
「欸?」紀海藍沒想到一向嚴肅的他會問這種問題。「我覺得他沒有要跟我搭訕啦。」應該只是生性熱情而已。
淺見時人將目光轉向坐在紀海藍另一邊的馬耀,馬耀正笑嘻嘻地打量著他。
這女人似乎有種吸引奇怪異性的磁場——先是嗦的晴人,再是那個煩人的表哥,現在又來一個半路想認表妹的——淺見時人微微攏起眉。
「海藍小姐,這位日本人先生,是你男朋友嗎?」感覺接收到的目光不太友善,馬耀忍不住問道。
「嗄?不是不是不是!怎麼可能!」像听到什麼世紀大笑話一樣,紀海藍連忙搖手否認。「我只是他的翻譯而已。」
「喔……是這樣嗎……」馬耀開玩笑地把尾音拖得長長的,忍不住露出惡作劇似的笑容。「等我一下!」他跳起來往廚房跑去。
「他剛剛問你什麼問題?」淺見時人淡淡的聲音又響起。
「呃……」太尷尬了,她可以不要翻譯這段嗎?
見她第一次逃避起自己的目光,淺見時人一愣。
「所以他真的是在跟你搭訕?」他能想到的只有這個可能性。
「呃……」馬耀大哥,我該陷你于不義嗎?紀海藍心中天人交戰。
「來了來了!我珍藏的真心話小米酒!」馬耀開朗的嗓音像一陣風般刮來,他手拿一罐小米酒小跑步過來,適時解救了紀海藍的窘境。
就見馬耀拿起桌上倒扣著的空酒杯,一杯杯注滿黃澄香醇的小米酒。
「海藍小姐,沒能幫你們找到你們想找的巴奈,讓你們白跑一趟,不請你們喝杯我珍藏的純釀小米酒我過意不去啦。」馬耀將小米酒放到每個人的面前,都是滿滿的一杯。
看著面前散發出醉人香氣的液體,淺見時人的臉色變得有些困擾。
「這是……」酒,當然是酒。
「吉洛mama、拉厚mama、許叔叔,我們祝海藍小姐跟日本人先生能順利找到巴奈。」
馬耀拿起酒杯向眾人致意,等三位長輩舉杯喝了,他也一口喝下。
這樣的情況實在盛情難卻,紀海藍也舉杯喝了一小口,沒想到純釀的小米酒入口竟是如此甘甜,像帶著酒香的乳酸飲料似的,她不知不覺就喝完一整杯,臉頰立刻浮上微紅。
「喂……」淺見時人馬上發現她臉色的變化,眉頭皺得更深。「你沒問題嗎?傍晚還要搭飛機。」
「我沒事啦,我酒量不差的。」她低聲對淺見時人道。「你怎麼都沒喝啊?不要怕啦,其實滿好喝的。」
「我不是怕。」淺見時人無奈地更正她。只是他……
「日本人先生,我沒有要害你啦,這真的很好喝喔。」馬耀熱情地向他笑了笑,比了下他還是全滿的酒杯。「喝一點嘛。」
五雙眼楮都在看著自己,除了自己手上這杯之外的酒杯都空了,自己再不喝一點,實在失禮,淺見時人有種騎虎難下的感覺,于是心一橫,舉杯致意︰「我開動了。」他一口氣喝光手上那杯氣味香甜的小米酒。
「謝謝招待……」他放下酒杯,很有禮貌地鞠了個躬,才剛直起身,就往紀海藍的方向倒去——
「淺見先生!」早上才剛看過醫生,左腳還在受傷狀態的紀海藍差點撐不住他的重量,馬耀連忙過去幫忙扶人。
「好困……」淺見時人控制不了猛然襲上來的倦意,也顧不得扶他的人是誰,便靠到比較撐得住自己重量的馬耀身上。「讓我睡一下就好……」
「哇喔!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一杯倒耶。」馬耀忍不住笑了出來,很有經驗地將已經昏昏沉沉的淺見時人扶到一旁的沙發上讓他側躺著。「我還以為喝點酒會有人說真心話呢。」
「馬耀大哥……」紀海藍欲哭無淚地看著昏沉倒臥的淺見時人,開始擔心兩人會再度趕不回台北。
「我有個阿姨的孩子,曾在一個賣紅豆餡炸饅頭的和果子店工作,她的名字我忘記了,我只在小時候見過一次,也是在像這樣美麗的春天……」吉洛爺爺放下酒杯,忽然冒出一長串阿美族語。
「啊!」懂阿美族語跟不懂阿美族語的馬耀和紀海藍為了不同的原因驚呼出聲。
幽遠模糊的故事,在醇酒的催化下,漸漸在吉洛爺爺的記憶中復蘇——
第5章(1)
一九四四年四月,花蓮港市稻住通,和果手店「萩乃堂」
「吉洛,ma進去買個東西就出來,你在這里乖乖等好不好?」身著深色粗布和服的原住民女子牽著兒子在和果子店嵌有大片玻璃的木門前站定,以阿美族語對兒子說道。
約莫五六歲的男孩吉洛搖了搖頭,眼楮直望著店內可口的和果子。「ina,我想跟你一起進去。」
看穿兒子眼中的想望,女子心軟了,但仍不忘叮囑︰「進去可以,但ina只是要幫西川先生家買東西,我們自己吃不起這麼貴的東西,知道嗎?」
吉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女子便牽著他推開店門,門上的風鈴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歡迎光臨。請問您想買什麼呢?」櫃台後的巴奈立刻以日語向女子招呼。
「請給我一個你們的招牌紅豆餡炸饅頭。」看見有一張與自己相似的深邃輪廓,女子的表情稍微放松下來,但不確定這店員是否跟自己同族,便仍以日語對話。
「好的。」巴奈熟練地從展示櫃中拿出一個紅豆餡炸饅頭,動手開始包裝。
「請問包裝紙上要寫上賀詞或致贈人的姓名嗎?」
「請寫‘賀花蓮港中學入學’,謝謝。」女子照著幫佣家主人的吩咐回答。
「好的,我知道了。」巴奈微微一笑,拿起櫃台上的毛筆開始題字,不一會兒,便將題字完成的盒子推到女子面前。「您看這樣可以嗎?」
「字寫得很美,謝謝你。」女子接過盒子,付了帳,打算跟兒子轉身離開時,卻發現兒子一張小臉幾乎貼上展示櫃的玻璃,怎麼拉也拉不走。
「吉洛,我們要回去了。」女子用稍微嚴厲的聲音以阿美族語對兒子說著。
「ina,我想吃那個。」吉洛一雙骨碌碌的大眼盯著玻璃後看起來令人食欲大動的紅豆餡炸饅頭,雙腳像生了根似地釘在櫃前。
「ina剛剛說過,這種東西我們吃不起!」兒子的任性讓女子有些動氣了,她使勁想將兒子往門外拉,卻沒想到引起更大的反抗——
「我想吃、我想吃、我想吃!」小男孩吉洛甩月兌母親的手,一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為什麼只有西川先生家能吃?明明是ma來買的,為什麼我們不能吃?」
正當女子又氣又急又有些心酸不知如何是好時,顧店小姐巴奈溫柔的聲音響起︰「小弟弟,你不哭的話,我有東西可以請你吃喔,跟炸紅豆餡饅頭一樣好吃的東西喔。」
她這句話是用阿美族語講的,吉洛听懂了,便愣愣地停下哭鬧。「真的嗎?」
「真的。」巴奈的大眼溫柔地回視吉洛布滿淚痕的小臉。「不哭的勇敢男孩才能吃喔,你是勇敢的男孩嗎?」
「我當然是!」吉洛連忙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鼻涕。
「好,你等我一下。」巴奈笑著往後頭的作坊走,身影消失在布簾後一會兒又出來,手上的盤子放了一個紅豆餡從側面破洞溢出來、賣相不好的紅豆餡炸饅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