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現在是看到一個八十八歲的老人在臉紅嗎?
淺見時人懷疑自己是不是該配副新眼鏡。
「所以?」他好心地幫老人重開了話頭。
「唉呀時人你離我太遠了啦,耳朵靠過來我跟你說。」
雖然覺得爺爺的舉動頗為反常,淺見時人還是順從地起身到老人的床榻旁,將一耳傾向老人的唇邊。
「就是說……」老人的音量很小,只讓淺見時人听見。
然後,下一秒——
「你要我去台灣幫你找你的初戀情人?!」太過震驚不自覺月兌口而出。
「不要講那麼大聲啦,笨蛋時人!」老人惱羞成怒。
「各位乘客您好,感謝您選擇搭乘本航空,本航班目的地是台灣台北松山機場,飛行時間預計三小時三十五分鐘……」
耳邊傳來以華語播報的機艙廣播,坐在商務艙的淺見時人還在想自己為什麼最後還是接下了外派跟尋人的超級任務。
還有另一件事也很奇怪。
他轉過頭看著隔壁正忙著以破爛華語跟空服員說笑的男子。
「晴人,你為什麼也在這里?」
沒被外派的堂弟竟然硬跟來了。現在明明是周五傍晚,難道業務部清閑得都不用應酬?
「欸,」淺見晴人聞聲回頭,笑出一對迷人的小虎牙。「時人哥,我當然是來幫你‘案內’的啊,再怎麼說台灣我還是比你熟嘛。」
「台灣支社那邊幫我租好房子了,攜帶電話號碼也申請好了,衣食住行都有補助,至于地圖,我自己會看,我看不出還有什麼地方是需要麻煩你的。」對自己的堂弟,淺見時人毫不客氣。
「時人哥,這你就不懂了。」淺見晴人向剛剛交談過的空服員點頭致意,才回頭直視著淺見時人。
「你長年待在日本,對台灣文化一無所知吧,我可以趁這兩天周末帶你到處去看看熟悉一下。」
淺見時人只是面無表情地抽出公事包里的文件開始閱讀。
「我是去工作,不是去玩。」況且還被硬塞了一個尋人任務,他可一點都不閑。
「時人哥,你這樣不行,身為產品擔當可不是懂得產品就好。」淺見晴人夸張地搖了搖頭,準備對堂哥曉以大義。
「了解當地文化才能跟客戶交心啊,像我都跟客戶對干台啤,台灣的啤酒麥味很濃厚還滿好喝的……」
「晴人,閉嘴。」淺見時人被堂弟的碎念搞得心浮氣躁。「我可沒拜托你跟來。」
他不過就是跟堂弟打听了一下台灣支社的情況,結果就演變成這家伙自告奮勇跟來,說要幫他打點一開始的生活這種完全沒必要的事。
「啊、啊。」淺見晴人仰頭雙手一攤。「時人哥還是好冷淡啊,這樣的個性在台灣這種熱情的南國會很辛苦的。」
淺見晴人搖搖頭,開始替堂哥的外派生活感到憂心。
「話說,會社怎麼會派你去啊,怎麼想都該是我比較適合啊。時人哥好奸詐,人家想外派想很久了耶。」
他心愛的小籠包、芒果冰,還有夜市喔喔喔!淺見晴人越想越傷心。
「就算我們是淺見家的人,會社的命令也不能不服從。」淺見時人輕描淡寫地帶過。
可以的話,他也想把這個機會讓給晴人,但爺爺堅持要他去,還不準他對外提尋人的事。
「可是我還是覺得好奇怪,為什麼時人哥還要台灣支社的人幫你找私人翻譯?是有什麼私人行程嗎?」淺見晴人敏銳地指出疑點。
「既然是私人行程,我沒必要跟你交代吧?」淺見時人用足以凍傷人的眼神瞥了好奇心太過旺盛的堂弟一眼,再轉回到手上的文件。
「是沒錯啦。」被堂哥冰慣的淺見晴人只是聳聳肩,不太意外堂哥的冷答。
「但總覺得我好像會錯過什麼很有趣的事情呢。」
一點也不有趣,相信我。
回想起當天跟爺爺的對話,淺見時人覺得自己的偏頭痛又加重了——
「爺爺,我不是偵探,也不是征信社,這種事您該請專業的人做。」他說。
「就這件事,爺爺想保密呀。」老人有些欲言又止的。「若是請了外人,整個淺見家族都要听說了。」
確實。
即使女乃女乃已過世數年,人贅過來的爺爺想找初戀情人,依淺見家保守的家風,極可能有些親戚會觀感不佳,甚至說閑話。
但有一點他不明白。
「爺爺,為何您確定對方會在台灣?對方是台灣人?」真不知道去哪里認識來的。
「她是鄰村的阿美族少女,當我還住在台灣時認識的,現在不知人在何方,我一直很掛心她過得好不好。」
等等!他沒听錯嗎?
「爺爺,你住餅台灣?」
淺見時人微微挑起右眉,對他而言,這已是極度驚訝的表情。
「嗯。」老人又喝口熱水,眼盯著陶杯上緣氤氳的熱氣,思緒卻似已飄得老遠。「我是‘灣生’。就是在台灣出生成長的日本人,我到十九歲才第一次踏上日本本土。」
灣生?
這件事,甚至是這個詞匯,淺見時人都是第一次听說,一時只能怔怔地瞪著面前的老人。
難怪他一直覺得爺爺開朗的個性很不像日本人。
難怪爺爺這麼哈台。
看孫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的樣子,老人笑了笑,「抱歉啊時人,嚇到你了吧,爺爺的秘密。」
與其說嚇到,不如說——
他沒想到看起來開朗的爺爺也有如此曲折的過去。
在淺見家這個傳統保守,以自日本戰國時代便作為領主家臣定居北九州、充滿歷史血統為榮的大家族內,爺爺的出身想必是個不能公開談論的禁忌,才會即使過了這麼久,還必須以如此低調的方式傳達。
大家族有很多令人討厭的地方,他明白。
第1章(2)
淺見時人與老人對視半晌,才開口︰
「……都過了這麼久,為什麼現在才想尋人?」對方是否還在人世都是個問題。
「我一直都想找的,但總要顧及你女乃女乃的心情。」老人溫柔地笑了笑,想起那個雖有些嬌氣、卻忠實伴自己度過大半世紀的妻子。
「但六十多年前與巴奈小姐分別後,就再也沒有她的音訊,我只是想知道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老人幽遠的目光中有著平日沒有的深沉。「時人,爺爺老了,也不知還剩多少時間,不想帶著這個遺憾去陰世啊。」
只要知道巴奈小姐這些年過得好,他就安心了。
他的願望就這麼簡單。
「爺爺,」淺見時人終于抬起右手按摩自己的太陽穴。「但您怎麼會找我呢,我甚至連華語都不會說幾句。」
他不是不同情爺爺,只是華語听說能力停留在「你好」、「謝謝」這種程度的他很難想象自己可以幫上什麼忙。
「而且,若是外派過去,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工作,不會有太多空閑尋人。您若想盡快找到對方,我絕不會是最佳人選。」淺見時人實事求是地指出。
「時人,爺爺希望由你幫我做這件事。」髖部受傷的老人無法由床榻上挺起身,只好以加倍懇求的眼神看著孫子。「你是我所有孫子里最細心的一個,我相信不論工作或是尋人你都能做得很好。」
爺爺實在是……他不會被稱贊兩句就接受這種听起來很亂來的委托的。
淺見時人不說話,沉默回視床上的老人。
眼見孫子無動于衷,老人嘆口氣,決定使出最後一招。
「還是說……你今年都三十歲了,還想繼續逃避那整件事?」
「我沒有!」像被踩到痛腳似的,淺見時人立刻反駁。
「那就證明給我看。」老人眼中有著挑戰孫子的光芒。「即使是‘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