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怔地盯著手機屏幕,思緒紊亂得像是打結的頭發。他不禁擰起眉頭,拿不定主意自己究竟該不該繼續主動。
憶起昨夜她在他身下熱情嬌喘的模樣,他怎麼樣也無法說服自己那是一個不愛他的女人所會有的表現。
無來由地,他想起了那句沒說完的話——
即使我們的關系可能會因為這樣而……
而什麼?她沒說出口。
難道這就是她一開始的打算?讓他倆這十幾年來的交情,葬送在短暫而絢爛的一夜激情里?
不,不可能的。
依他對她的了解,她不是那種會去追求一夜的女人,更不可能把他當成一夜的賭注。
既然如此,她的想法究竟是什麼?他想破了頭也模不透。
「淳哥。」
突然一聲呼喚將他自冰冷而黑暗的海底撈起。他不覺倒抽了一口氣,驟然回過神來。
呼喚他的人是外場經理。
「嗯,怎麼了?」他斂起自己的情緒。
「外面有個客人想見你。」
「啊?」他有些意外,台灣的客人通常沒有見大廚的嗜好,這在歐美地區比較流行,「你確定對方想見的是大廚,不是老板?」
「她很堅持一定要見你。」
「……這倒新奇了,是什麼樣的客人?」
「嗯……」外場經理撫著下巴,側頭沉思,「一個差不多跟我一樣高的女人,可能二十七、八歲吧,染一頭紅發,長得很漂亮,應該不是在地人。」
這樣的描述讓他起了點警戒心。
他猜想,那應該是什麼美食雜志的記者……或是美食評論部落客,他現在最害怕的生物非這兩者莫屬了。
然而縱使他有再多的不情願,也不能選擇避不見面。想了想,他問了外場經理一句,「是哪一桌的客人?」
「第二桌的。」
「我知道了,我現在過去。」語畢,他擱下手機,推開了廚房的大門。
一身白色的廚師服,讓他在餐廳里成了相當顯眼的目標。
他朝著第二桌的方向走去。
那兒端坐著一位女客人,從背影望去,她的確沒有本地人的氣息。一頭火紅色的長發幾乎及腰,身形縴瘦,打扮時髦,她身穿白色無袖上衣,青藍色牛仔褲,再搭一雙高跟涼鞋,以及——她手臂上那眼熟的刺青。
他愣了下,不自覺地停住了腳步。
那不是雜志記者,也不是部落客,他認出了女人的身分。
「……儷伶?」他試探性地呼喚了對方的名字。
听見他的聲音,尤儷伶迅速回過頭來,兩人視線一對上,她就喜出望外的立刻起身離座,也不顧旁邊還有多少只眼楮,沖過來就是一個熱情的擁抱。
這一抱,嚇到了其它的客人,也嚇到了外場的服務生。
「果然是你,我吃了第一道菜就知道一定是你!」
意想不到的來客、天外飛來的熊抱,範姜淳整個人錯愕當場,頓時失去了反應能力,只能任由對方摟著。
半晌,他醒了過來。
「慢著、等一下……」他吃力地將黏在身上的女人扒開,「你是不是應該先解釋一下自己為什麼會在這里?」
尤儷伶眨了眨眼,笑道︰「你不問我是怎麼找到你的嗎?」
「不管是哪一個,你都——」
說到一半,他猛地發現周遭有好幾只眼楮正在打量著他倆,他閉上口,決定拽著她往門外移動。
「走,我們外面聊。」
可即使移駕到了室外,仍是避不了那些好奇的打探。辣妹與淳哥究竟是什麼樣的關系?這似乎已經成了沐蘭亭里最新、最夯的八卦。
「說吧,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一踏出餐廳,他開門見山地問。
尤儷伶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從一個報社記者那里知道的。」
听了,他怔愣了下,「報社記者?有記者知道我在這里?」
「嗯,是個很喜歡到處吃吃喝喝的吃貨記者。」
坦白說,他很震驚,不覺皺了眉,「我已經把自己的風格藏得很好了,我不懂為什麼會被認出來?」
「不,那家伙不一樣,他號稱是你的鐵粉。」尤儷伶開始娓娓道來,「幾年前在法國游學時,他被你的料理感動了,從此之後就一直在追你的消息。會在這里認出你,完全是運氣,他說他原本只是陪同事來做一些民宿的報導,看到這家餐廳好像不錯,就進來吃一餐。他吃了之後十分驚訝,馬上問服務生主廚叫什麼名字?你們服務生很保護你欸,不但沒報出你的全名,還說你姓範呢。」
「……」他忍不住閉上眼,深呼吸。
算了,他姓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記者到底想干麼。
「所以呢?」他睜開眼,追問道︰「他確定沐蘭亭的主廚是我了,然後呢?他有什麼目的?」
尤儷伶看著他的雙眼,唇角的笑意漸漸退去。
「我不知道那個記者有什麼目的,我倒是比較想問你,願不願意跟我回馬賽,老板一直很想找你回去。」
「不了。」他想也沒想就一口拒絕。
「你真的不考慮一下?難道你就甘願窩在這種不成格局的小餐廳嗎?」
「這里沒什麼不好。」
「拜托,想想你當初到法國的初衷好嗎?你的志氣都哪去了?難道你只因為自己的餐廳失敗了,就可憐兮兮躲在這種地方療傷?」
她的話令他發笑,卻是一抹無奈的苦笑。
「儷伶,」他嘆了一口氣,道︰「真的不是我傲慢、非要人家來求我,而是我早就已經沒有當初做料理的那種熱情,你懂嗎?」
料理究竟是為了什麼人?
為了顧客?為了老板?為了美食評論者?還是為了證明自己?曾經,他熱愛下廚的理由很簡單,就只是為了想要做出好吃的料理,然後听見對方心滿意足地說一句真心的贊美。
那就是他的全部,那才是他的初衷。
可是曾幾何時,一切都變質了,于是他在名為上流的飲食圈里迷失了自己,再也找不到來時的路。
飛機在晚間七點半的時候降落馬公。
周靜瀟走出機場,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出手機,打算撥通電話給範姜淳。可是當她盯著「撥出」鍵的時候又臨陣退縮了。
打電話給他,然後呢?她該說些什麼?
他傳來的那封簡訊,無疑是把狠狠劃傷她的利刃,天地良心,她從來沒有把他當作伴來看待……咳、當然啦,她無法否認昨日的一切,他確實是給了她一個美妙又難忘的夜晚。
然而,也正因為美妙,所以她害怕自己上了癮、忘不了。
她自認不是個容易動情的人,可若給了真心,便是死心塌地,她的顧慮是男人永遠不會懂的心思。
男人怎麼可能體會,當她被愛情傷得體無完膚時,卻得同時在女兒面前當個堅強的媽媽,還得在地檢署里當個鐵面無私、公平公正,最好一點情緒波動都不會有的檢察官。
男人在熱戀期,什麼鬼話都說得出口,諸如「沒有人能阻止我想跟你在一起的決心」、或是「我不在乎你離過幾次婚或是有幾個小孩」之類……總之,當一個男人在追求一個女人的時候,從嘴巴里吐出來的海誓山盟就跟吃進去的魯肉飯一樣便宜又大碗。
可是,隨著熱戀的激情一點一滴消逝,男人的忠誠與堅持似乎也變得宛如泡沫。
他們會突然清醒過來,驚覺世界上的女人真的很多,自己何必偏要執著一個離過婚的單親媽媽?說難听一點,他們也不是真的很想幫別的男人養孩子——是,沒錯,這就是馜馜在他們眼中的定義。
範姜淳會不會也是這樣的男人?她不知道;就算是,她也不想知道。
她選擇逃開,只因為不願意有任何恨他的機會,她害怕,萬一不久的將來,範姜淳也拋下她了,那麼她不只是丟了愛情,也失去了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