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歡這一片山,也喜歡這些淳樸的村民。想當初師父一走,這些村民雖然看她年紀小,不太相信她的醫術,對她們師姐妹的生活卻還是很照顧的,天天東家送米,西家送菜,有的干脆提著一整鍋粥上門來逼她們一頓飯就給吃完,弄得她得多做好些體力活兒才不致像吹氣一般瘋長肉。
後來她听說了師父過往治病的那些豐功偉業,忍不住為自己和師妹流了一大把冷汗,暗暗慶幸著多虧了這些村民心地純實,竟然沒趁機在那些個菜里下藥投毒好一報被整的老鼠冤。
一直等她把院子里的工作都結束,日頭也快掛到中天上了。明悅芙一身皮膚白得像塊女敕豆腐,向來最怕曬,便躲進了屋內研讀醫書,讀著讀著,便神游去了。
屋內很靜,這兒很少有病患前來,大多時候是由她提了藥箱,不辭辛苦的到病人家出診;往往這樣一來二去,才幾年時間就已經把附近幾個山頭都模了個透。
近來西關的戰事已經漸漸打到了這西南邊境,山里的村民對那些事兒是不太關心的,他們只求溫飽無病,不受上位者欺壓就好;可明悅芙卻不能不關心,情勢若是一緊張,她便得馬上離開。
只因為她那早逝的爹娘,將她托給了當今太後照拂;她老人家沒有親生女兒,一見到她就喜歡得跟什麼似的,索性收了當義女,還慎重的給了她一個封號。
以她一個當朝公主的身分,在這兒是不安全的,雖然她和這皇室實是沒半分血緣關系。父母身故後,她被召入宮,讓先皇封了封號之後只待了小半年,便離開了那座金燦華美的宮室,跟著師父到了這兒。對此,明悅芙還是很開心的,絲毫不介意在這兒什麼都得自己動手,生活條件更是完全比不起錦衣玉食的皇宮;可她不喜歡待在那籠子一般的地方,能多得幾年自由,其它的她倒不在意。
雖是這樣想,但畢竟封號擺在那,便難說敵人會不會想拿她來作什麼文章。明悅芙雖然從不以自己的身分為傲,但被封為公主後的一點自覺還是有的。
天家、天家、天家,一切要以皇室為重,出入行止,言談思慮,都該把京里那一座金碧輝煌的皇城放在第一位。
她正支著額想著該怎麼和師妹談談她要回京這件事,屋外就傳來她喳呼喳呼的聲音︰「把人抬進西邊屋子,小心些,這梯子有點兒不穩……放那兒床上,對對對!等等啊……師姐、師姐!你快些來!」
她們這兒有三棟屋子,師父在時一人一棟,師父去雲游後他住的樓便空了下來,有時也權當病人住房使用;三棟樓都有小板橋可通,不必上下樓那麼麻煩。
不等柳輕依叫她,明悅芙早已經放下書,從兩棟屋子相連的小板橋走了過去,一面想著師妹天才蒙蒙亮就出去,不知道這回又撿了什麼回來,既然抬上了床,想來是個人了。
她們這三棟屋子底下本該圈養些牲畜的地方,全給用來安置柳輕依時不時便要撿回來的各種受傷動物,小貓,小狽,小山羊,有回甚至撿了一頭小豹回來,醫治的時候明悅芙總覺得有些膽戰心驚,怕把自己的手給它當了夜宵啃。
至于出去一趟就撿個受傷的人回來,那也已經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
偏偏柳輕依會撿不會治,同樣跟著師父四五年,學的也是一樣,沒有偏心了誰,可她卻有個天大的毛病——她會暈血,見血就暈。踫到聞到更是不得了,沒有三兩天下不了床;平時治治病還可以,讓她處理傷患,到頭來肯定變成還要多照顧一個的局面,因此往往到最後,累的還是明悅芙。
明悅芙對此倒不以為意,一開始還會大驚小敝一下,沒多久也就習慣成自然了。救死醫傷原是醫者本分,她並不覺得師妹是在給她找麻煩,反而很高興師妹沒有因為自己的毛病就放著那些受傷的人不管。
進到那邊屋子,就見到師妹正端了茶答謝著兩個小伙子。她一個小泵娘本就搬不動那些人和動物,每回出去「巡山」,都會找幾個村里熱心的小伙子一同幫忙。
明悅芙打了聲招呼,走向床邊,開始細細檢視這回的傷患。
那一身衣服早已髒得看不見顏色,垂在床外的衣角還滴著水,頭發散亂的蓋在臉上,只能夠看出是個男人。她忍不住皺了皺眉。
不管如何,得先把他洗淨了再說,這般情形根本無法醫治,心中一打定主意,她便迅速的安排起來。
「阿萬哥,阿水哥,麻煩你倆再幫手一下,等會水燒好,把這個人抬到屋後洗洗干淨,尤其是傷處,然後擦干給他換件衣服。一會也在這兒吃了午飯再走吧。」她叫住喝完茶正要走出去的兩個小伙子,兩人一听,便立刻熱心的答應了。
「我去燒桶水。輕依,你等下換床被子,這又濕又髒的,不能再給這人睡了。」
一陣忙亂過後,總算將那男子安頓好,又送走了那兩個幫忙的人,明悅芙和柳輕依總算有時間坐下來好好喝口水,歇口氣。
「輕依,你在哪兒找到他的?」明悅芙先是洗了手,又稍微淨了臉,才端著杯子開口,語氣有些嚴肅。
她向來不過問這些事,只管治病,從來和師父一樣來者不拒,但現在是戰時,形勢有些不同,她救還是會救,只是也得探一下底細,以防無意中救了敵軍而不自知,惹禍上身。
這男子很年輕,大約才二十來歲,一看裝扮便知道不是本地人;膚色黝黑,看上去很壯實,卻不至于一身橫肉,虎口的繭子較之其它地方要厚些,很顯然是長年握著什麼東西磨出來的。
烈日下行軍曝曬,演武場操軍練陣,士兵握金戈鐵矛,將帥握長刀寶劍,還有方才替他卸下來的貼身軟甲,在在都說明了他的身分——和軍隊肯定月兌不了關系。
「我在黑川邊找到他的。那時候他一半身子泡在水里,怎麼叫也叫不醒,脈息很弱,便趕緊請阿萬哥他們幫著抬回來了。」明白師姐的身分和顧慮,柳輕依很詳盡的把當時的情形說了一遍。
明悅芙听著,又看向那男人。她剛剛檢查過一遍,他身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新舊傷口,骨頭倒是沒有什麼大礙,比較嚴重的傷便是腰月復那一道,被人劃了很深一口,幾能見骨,這傷也正是造成那男人昏迷不醒的原因;還有頭上被撞了個口子,血雖流得不多,就是不知道腦子有沒有撞壞,這卻得等人清醒後才能知曉了。
對于他受傷的原因她不想推測,戰場無情,他還能活著便已是福大命大。
「看樣子,他也是個到這兒來打仗的士兵……等他稍微好轉,咱們便送他到大鎮子里的醫館去,明白嗎?」兩人才相差三歲,明悅芙沉穩得很有大姑娘的樣,但輕依在大伙眼里卻還只是個小孩而已。
對這個亦姐亦母亦師的師姐,柳輕依向來是最听話的,當下用力的點了點頭。
那男子昏睡了五六天,才勉強有了神智。他的傷原是不難治,壞就壞在泡在黑川的水里太久,那些傷口子都給泡得爛腐,還著了小蟲;那兒林子密,水流緩,水上便長年飄了枯枝落葉,爛在一塊兒,附近的人都知道再渴也別去喝那川里的水,鬧肚子還只是運氣好而已。
明悅芙每日便持著燙開水煮過的竹片刀和銀針,細細的慢慢的替他剮去了身上的腐肉,清淨了那些蟲子,最後再密密裹上一層藥,那味兒難聞得連站在門外都能聞到;柳輕依畏懼血肉,根本不敢進屋來看,心中卻是由衷的配服師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