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便是煮一鍋鮮香的魚湯,生滾幾回後,放幾片雪白溢著豆香的黎祁,滴兩滴白麻油,恩公應當會喜歡吧?
胡思亂想間,馬車一路馳向京城……
在燕奴的「冷笑鎮壓」下,不安分的鄧細還是只得乖乖跟兩個弟弟住進了別院,鄧箴則是抱著兩瓦罐的釀物,進了高大巍峨的鎮遠侯府。
不顧舟車勞頓的疲憊,鄧箴立時就在侯府正院的小膳房挽起袖子洗手作羹湯,熟練地熬了一鑊濃稠泛香的米糜;自大水缸中撈了只鮮活的草魚,只用最鮮女敕滑口的魚月復,抹上少許鹽,擱兩枚烏梅脯,就在籠上大火蒸。
趁隙又切了女敕香椿葉,拌蛋汁烙成了香椿蛋餅子,最後並那一小鑊米糜、一碟子烏梅脯蒸魚,交與親自來端的代叔。
「鄧小娘子果然好手藝。」
鄧箴沒忘了自己入府後就得裝聾作啞,因而只是靦腆一笑。
待代叔離去後,鄧箴又在掌心畫寫幾字,婉拒了一清秀奴婢欲領她到住處的提議,堅持守在灶旁,等候送往侯爺房中飯食的結果。
若是不合他的胃口,她還能趕緊做些別的呈上去。
無論如何,都要讓他能吃得下,這才好服藥啁!
她靠在灶台旁的大案桌上,心下惴惴不安……終究是安穩不得,索性檢視小膳房里都有些什麼菜蔬食材,盤算著接下來還能做些什麼美味又易克化的吃食。
第6章(1)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詩經•衛風•木瓜》
因著一場激烈的發病,默青衣臉色蒼白疲倦地靠在錦墩上,白玉般清俊的臉龐消瘦憔悴得令人心悸,唯有一雙深邃黑眸依然明亮如星,目光灼灼地審視著手中的錦帛。
「侯爺,您現子要緊,軍務之事就暫且先交由他們處置,太醫都說了您得好好安養著,不可再勞神了。」代叔提著螺鈿攢花食盒,心疼地叨念道,「而且您再沒胃口,多少也得吃一些,要不怎麼喝藥呢?」
「胸月復沉甸甸,總堵著,」默青衣抬眼,微微一笑。「強吃下不舒服。」
「那您嘗嘗這個可好?」代叔殷勤地將食盒打開,——擺在小案前。「鄧小娘子特地入府為您做的,看著就極為爽口的。」
他持著錦帛的手一頓,清眉蹙擰,面色有些不豫。「胡鬧!她並非我侯府奴僕,你們不該——」
「都是老奴該死。」代叔低低躬身,還是努力勸道︰「可鄧小娘子確實庖技一絕,只要是她做的吃食,您總能多吃幾口。侯爺,現在沒什麼比您的身子更重要的了,老奴甘心領罰,但求您別跟自己的身子嘔氣啊!」
「代叔,」默青衣神色有絲恍惚悲傷,隨即恢復如常,平靜道︰「本侯這身子一時半刻無妨,就不用勞煩到外人了。」
「本侯確是口淡,拿下去。」他閉上眼,直待一陣暈眩過後,復又開口。「把人送回蕎村,以後莫再打擾,否則府規重懲。」
「……諾。」代叔眼眶微紅,滿心焦灼苦楚地退了下去。
當代叔腳步沉重地提著食盒回到小膳房時,見到那個嬌小清瘦的忙碌身影,心情復雜之至,最後也只能一聲長嘆。
「鄧小娘子,勞你白走一趟了,此乃侯府之過,稍待老夫會備上金銀若干、錦羅數匹以做賠禮。」代叔客氣地道,「老夫這就命人備車送你們安然返家。」
她睜大了清靈澄澈的雙眼,難掩一絲訝異錯愕,急急比畫寫下幾字︰不合侯爺口味嗎?
代叔搖了搖頭,苦澀道︰「侯爺性情雖好,執拗起來卻誰也勉強不得。」
她滿眼關懷焦慮,又匆匆寫下︰府上可有長輩可相勸?
代叔遲疑了一下,想起如今侯爺僅存的親族只有安定伯府那些專門惡心人的……
呸!與其要求伯府親眷,還不如飛隼捎信給伴皇駕到東岳祭天的幾位侯爺摯交,請他們其中一人告假趕回規勸侯爺。
只是此番皇上前往東岳祭天,事關重大,定國侯、關北侯、冠玉侯皆一路護衛,京城要防重任便全交付到自家侯爺手上,一方面是聖上體諒侯爺身子骨受不得顛簸,一方面則是信重侯爺至深,知道侯爺定能穩穩壓制住京中某些不安分的王公。
唉,自家侯爺若非為此身兼多職,日夜殫精竭慮,這次發起病來又怎會來勢洶洶?
只是個中種種機密情由,自然是說不得的。
鄧箴看著食盒中未動分毫的吃食,一顆心不自禁揪扯了起來,沖動地畫寫︰可否讓小女再試一次?
「這?」代叔一怔。
鄧箴心念劇動,縴指如飛地寫下︰敢間老人家,侯爺自幼最喜食何物?
「侯爺……是自胎中便中了蠱毒,當時老侯爺廣求天下名醫奇士入府解蠱驅毒,可惜只能壓抑而無法拔根,故自幼時起,已是山珍海味也嘗不出其中滋味的十之一二。」代叔一雙蒼眉沉思地蹙起,感傷地道︰「所以說來慚愧,老夫竟無法回答小娘子這個問題。」
他竟中了盎毒?還是自胎里就種下的……
鄧箴心一咯 ,腦中驀然閃過了個隱隱的恐懼與猜測,可又隨即被理智狠狠壓下。
不,不會,是她多想了。
她定了定神,遲疑寫下︰那侯爺可喜甜食?
代叔聞言愣了一下,旋即恍然想起,「哎呀!小娘子這麼一提起,我倒是想起了,侯爺幼時……約莫是三歲左右,有一度極嗜食白繭糖,只不過後來因江米易積食難化,便不允再吃了。」
她心頭一松,不禁微笑了起來。江米軟糯沾粘,做餌食自是可口,若怕難克化,便混些許稷米也就是了。
鄧箴嘴角輕揚,愉悅地畫寫著︰如此,小女知道了。
長長的垂幕下,那個高挑瘦削的身影半靠著,青絲三千丈披散在肩後,時不時喘嗽難禁,悶咳得仿佛就要咯出血來。
鄧箴手捧雕花食盒,佇立在房門口,望著寬敞清雅卻顯得寂寥的臥堂深處那端,那清瘦憔悴的身影,眼眶驀地一熱。
相遇不過匆匆幾面,卻總是在她最狼狽的時候,鄧箴做夢都沒想過,今日再相見,印象中宛若謫仙的如玉公子己然瘦骨嶙峋,仿佛一陣清風過,他便要乘風而去了。
胸口揪悶得陣陣生疼,她深吸了一口氣,總算勉強抑下眸底灼熱的淚意,抬起手在門邊輕敲了兩下。
「誰?」溫雅的嗓音此刻滿是沙啞疲憊。
鄧箴苦于「口不能言」,只能默默靜立在原地。
一只修長如玉的大手輕撩開長幕,清俊蒼白的臉龐在見到她的一剎那不由僵了僵,心下一緊,終究還是平靜地道︰「不是讓你回家嗎?」
她凝視著他,輕輕搖了搖頭,而後捧高了手中的小食盒。
「你……」默青衣眼神幽然,隱帶復雜之色。「往後不用搭理他們的任何請求,放下手中之物後,你自家去吧。」
她還是堅定地搖著頭,清秀小臉有著一抹溫柔的固執,上前將小食盒放在小案,便送到他榻上,掀開盒蓋惹得一縷桂花清香逸出,露出了里頭一碟子切得四四方方、雪白中透著女敕黃的小巧白繭糖。
他的目光落在那迭白繭糖上,微微一震。
鄧箴伸出縴縴指尖,于小案處寫著︰這個加了稷米、桂花、蜜等等,揉蒸而成,頗為適口,不易積食的。
他看著這道幼年久遠記憶中,幾乎要被遺忘了的餌食。
那年,微帶點沾粘,柔韌又清甜的白繭糖驅逐了唇舌間的苦澀藥味,令病痛纏身、日日苦藥入月復的孩子重展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