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未著寸縷地回到屋內,把湯碗放到桌上後,她拿過一件長衫,很快地為他覆上。
「光著身子也不怕羞。」她擠出一個笑容,踮起腳尖替他攏好衣襟。
「羞什麼?本大爺的體格良好,不怕人看。」他低頭看著她,直沖著她笑。
「不過,你確實是該擔心。萬一別人看了我這體魄之後,朝我撲上來,你就要和別人共事一夫了。」
「是,我不知有多擔心。」在為他系上腰帶前,心疼地撫過他身上無數的鞭痕傷疤,輕嘆了口氣。「那時候很疼吧。」
「這些毆打、鞭打過我的人,都是我的恩人。」他自己系好腰帶,再將匕首及長劍配上腰間。
她早就知道他刀劍不離身,就連睡夢時,枕下手邊也一定要擺著它們。但如今既已知道他所經歷過的一切,就沒法子不猜想——
一個人要吃多少苦,才會養成這樣處處防備的習慣?
「苦了你了。」她說。
「最苦的不是身上的傷。苦的是,如何告訴自己,我再不是眾人捧在手心的王爺之子。因為向來視我們如子的大伯父,竟然允許他的三弟,殘殺了二弟全家,只因為怕我們兩個少年威脅到他的國君地位。」他唇角一抿,低頭看著自己青筋畢露的手掌。「苦的是,我逃離之後,要如何不讓任何人發覺我曾是王爺之子,否則我的日子只會過得更苦。」
梅非凡的淚滑出眼眶,但她很快地抹去,揚起笑容,拉著他在矮幾上坐下。
她捧過那盅炖湯,一口一口地喂他喝,直到湯碗見底為止。
真要離開嗎?她舍得離開嗎?
「你日後不許再喝防子湯汁了。」他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身前。
「可是……」
「我要你生我的孩子。」他的黑眸渴望地鎖著她的眼。
「若真當我是你的娘子,就先告訴我,為什麼要匆匆出發到東羅羅?」她問。
「你先告訴我,尋常女人如何能寫出經營無名島那樣的計劃?」
見她飛快地垂眸而下,他挑起她的下顎,沒給她閃躲的機會。
「也許你已經猜到了——我是東羅羅皇族之後,自小被當成男人教養長大,所學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東羅羅國的政事更上軌道。」她嗄聲說道。
「幸好你這樣的人才現在在我身邊,東羅羅才會走到如今這一步。」軒轅嘯沉吟了一下後,才又繼續往下說︰「密使方才替你們的宰相辛漸送來了一封密函,說鳳皇要跟我談,說是要給我一個海侯官位,讓我支持東羅羅國,替他們守住東南沿岸。」
「你打算怎麼做?」梅非凡抓著他的手問道。
「辛漸要談,我就和他們談。我會答應他們的要求,因為我要掌握他們的沿岸海權。」他看見她驚跳了一下,牢牢地握住了她的肩膀。「我不會因為你而對東羅羅的皇族手下留情。」
「我只希望你對百姓手下留情。」她說。
軒轅嘯沒應聲,狠狠皺起了眉。他不喜歡她替百姓想得太多,百姓關她什麼事?他關心無名島也是因為無名島是歸他所罩。
人就該自私、利己,這才是人。
梅非凡看著他的臉孔,猜不出他的想法。她心里急,但又怕他追問她心急原因,說話語氣于是愈緩。
「我跟你一起到東羅羅,好嗎?」或者,她還有機會勸他別接受辛漸的要求。她一定能在航行中想出方法的。
「船上不能有女人。」他說。
梅非凡眉頭一擰,雙唇一抿,不快地說︰「如果我沒有女扮男裝上了船,這里現在已經因為鼠疫而成了無人島。」
「總之,你不許上船。」
「為什麼?」她只怕他這一去,百姓要有災殃。
「男人說什麼,女人听什麼就是了。」他心煩意亂,一拍桌子,粗喝一聲。
梅非凡握緊拳頭,幾度想開口,卻還是吞下話。
「好吧,你去吧。」梅非凡說,轉身走回床榻。
第8章(2)
軒轅嘯心一驚,一把扯住她的腰,把她定在自己面前。
「你想做什麼?」
「你不讓我跟,那我就自己去。」她賭氣地說道,只想找個理由痛哭。
「你瘋了,這里海盜多如牛毛!」軒轅嘯大吼出聲,雙眼噴火地瞪著她。「都是你的人,而且無名島上誰不認得我。」她的淚水滑出眼眶,用力地戳他的肩膀,嗓門也變大了。
「總有不是‘鬼盜’的海盜,萬一你被抓去,被這樣那樣……」軒轅嘯驀地打了個寒顫,大掌緊扣住她的肩膀,臉色鐵青地看著她。
「那你帶我去嗎?」她問。
「不。」
「那我沒什麼好說了。」梅非凡抿緊雙唇,定定地看著他。
軒轅嘯嘆了口氣,一把將她抓進自己懷里,俯低額頭輕觸著她的。
「凡兒。」他喚。
「別那樣叫我,我不是孩子。」她望著他比她還長的濃密黑睫,鼻尖又是一酸。
「凡兒。」他又喚。
梅非凡索性閉上眼,搗住耳朵。
「我倒寧願你老是這麼任性,我還少擔心一些……」
他的話讓她的心髒一擰,就怕他猜出了什麼。
他橫抱起她,見她仍然固執地閉上眼。
軒轅嘯摟著她、環著她、吻著她撫著她,鬧到兩人都動了情,又纏綿了一回。
歡愛之後,梅非凡听見他已入睡的平穩呼吸後,才慢慢起身,拉開他置于她身上的手臂。
他睡熟了——因為方才的湯里,加了安睡的藥材。
她靜靜地凝視著他的臉,淚水終究滑下眼眶。
「對不起。」
她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接手東羅羅王的海權。有了海權的他,對東羅羅有恨,一旦與北荻國里應外和。東羅羅豈能不亡國……但除了眼睜睜地看著他達成讓會她心碎的目標之外,她還能做些什麼?
尋找巫冷,或許已經是一個不可能達成的任務,卻是她如今唯一能痴心妄想的事情啊。
只是,如此就要與軒轅嘯別離了啊。心撕裂般的痛,讓她抓緊胸口。
凝望著他唇邊安寧的笑意,更讓她喘不過氣來。今生若有緣再見,他再不會像今天這樣地待她了。
他是恩怨分明的,而他——
懊恨她的。
梅非凡不敢再看,在淚水迷蒙間下了榻,更了衣。俯身又在幾案上寫了幾個字之後,便在四更時分走到海邊。
丙然,那里已有一艘雙桅船,還有幾名船員正等著她。
她不敢回頭,飛快地上了船——
揚帆而去。
表盜船的船員嗓門向來很大,因為船上向來滿是聲音——船員喝酒、叫囂、打架、大聲談笑的聲音。
今日,除外。
或者該說,梅非凡走後的日子除外。
這天,是梅非凡離開後的第十五日,而在東羅羅東南沿岸徘徊的鬼盜船,除了海鷗偶然飛過的聲音之外,船員都像被勒住脖子一樣地,捏著嗓子用氣音說話。
「怎麼又沒動靜了?」王魁低聲問道。
「八成是東西都摔到沒得摔了,你去看看。」李奇推了下王魁。
「我瘋了!罷才有人才大聲說了兩句話,就被老大給扔進海里。咱們和其他海盜不一樣,咱們會游泳。可被扔到海里,誰舒服得起來?」王魁壓著嗓子說道。
「也不能怪他啦,女人跑掉,只留下一張紙條說‘等我回來’,負心漢不都是這個樣子嗎?」李奇聲音壓得更低。
「女人再搶就有了。剛才洗劫的那艘船,足夠大伙兒吃個半年了,可老大卻沒一點好臉色,好像被搶的是我們一樣。」
「唉。」兩人同聲一嘆。
軒轅嘯自從梅非凡離開之後,就沒有過好臉色。搶劫起來格外凶神惡煞,有時自家兄弟看到他的臉,還會不小心被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