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吹過,冷得刺骨,她沒找地方躲避,反而揚起頭讓慘白的臉頰迎上冰冷雨水。
她的媽媽死了,那個倔強、壞脾氣、要求嚴格的媽媽死了。
這麼凶的媽媽死掉,她應該松一口氣,大聲喊「我自由了」,但是為什麼她覺得胸口被人狠狠挖一個洞,痛得她……支撐不下去?
不知道淋多久的雨,不知道走多遠的路,只知道她的世界被黑幕蓋住了,她找不到光明的方向。
手機再次響起,她不想接,可是滿臉淚水的葳葳突然在腦海里浮現,心髒一陣緊縮,葳葳找媽媽了嗎?
接起手機,听見Bill醇厚溫柔的嗓音,她忍不住了,蹲在路邊放聲大哭。
凌晨兩點半,時差調不過來,哄老半天葳葳才肯入睡。
罷洗過澡的語萱坐在Jerry膝上,她靠進他懷里,嘴里叨叨說個不停。
「……我媽身體很壞,進出醫院好幾次,她告訴李叔,她活不久了,得趕緊把房子賣掉,趕緊存一筆錢送我出國讀書,可是媽媽找不到我,只好天天拜托醫生讓她活久一點,她想看女兒最後一面。
「她說沒見到我不甘心,可是再不甘心她還是死啦,她連三個月都不肯等我。
「她不知道我嘴里說著她的壞話,其實心里很想她,她不知道對當年的事我有多抱歉,她怎麼可以連說對不起的時間都不留給我?
「她存心的,是吧?Jerry,你說,她是故意的對不對?她要懲罰我,她要我愧疚,她要我恨自己一輩子,對不對?」
「不對,阿姨不是那種人,她是等不及了,她是無能為力了,如果可以的話她一定很想再看看你。」
「所以錯的是我,我回來得太慢,在我作第一個惡夢的時候就應該丟下一切回來。」
她作過惡夢的,夢見媽媽在前面跑、她在後面追,她跑得氣喘吁吁,哭著求媽媽回頭看看自己,可是媽媽卻越走越遠。
那個時候,是媽媽來看她最後一面,對嗎?
同樣的話,語萱已經喃喃地重復好幾遍了,Bill嘆氣,拿著開水和藥片走到她面前。
「把藥吞下去,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們約了李叔去看阿姨,不能遲到。」
語萱乖乖地把藥片吞下去,她可憐兮兮的問︰「我媽會原諒我嗎?」
「當然會,明天你要記得告訴她這些年你有多努力,要告訴她,你是她最大的驕傲,是她把你教育成這個樣子的,她應該感到光榮。」
安眠藥發揮作用,語萱昏昏沉沉地賴在Jerry懷里。
Bill模模她的頭,她脆弱的樣子讓人不舍,怎麼辦?無敵女金剛被鹽酸腐蝕了。
「Bill,這樣不行。要是Vivian半夜醒來或Ashley有突發狀況……我看,我帶她過去我們房間睡覺,你留在這里照顧Vivian。」
「好,明天早上八點半集合,我們一起去接李叔。」
語萱哭到無法自抑。
終于站在母親面前了,許多想對她說的話卻半句都講不出來,她只會哭、只會不斷說著對不起。
Bill嘆息,把葳葳抱起來,代替語萱對照片上的莊茵華說話——
「伯母您好,我叫Bill,是語萱要好的朋友,語萱很努力,她堅持要出人頭地,您是她努力的目標,因為有您,她比任何人都拚命。
「她的個性很像您,不喊累、不退縮,把所有埋怨化成前進的動力,她成功了,現在是國際上有名氣的設計師,她開了服飾店,她想讓您享福的,可是您沒等到她,她很傷心。葳葳,跟外婆講講話。」
葳葳看著媽媽伸手求抱,語萱把女兒抱過來。
「媽咪,不要哭,葳葳舍不得,外婆舍不得。」說完,兩串眼淚滑落,她用小手擦著媽咪的眼淚,卻控制不住自己的。
女兒的心疼讓語萱不得不控制自己,她點頭。「媽咪不哭,你跟外婆婆說說話,用中文哦,外婆听不懂美語。」
葳葳抱緊媽咪的脖子,臉頰和媽咪貼在一起。「外婆,媽咪不听你的話,她傷心了,一直哭、一直哭,葳葳也傷心哭,葳葳有學習,以後要乖還要听話,外婆不要給媽咪生氣,葳葳幫媽咪SaySorry。」
說完,葳葳放聲大哭,哭得三個大人心疼不已。
Bill把葳葳抱回來,低聲安慰。
Jerry把語萱攬進懷里,對莊茵華說︰「阿姨,您放心,我和Bill會照顧語萱和葳葳,會讓她們開心健康,不讓她們被人欺負。」
窩在Jerry胸口,語萱搖頭又點頭,嗚咽道︰「媽,看見了嗎?我有人保護,你別再擔心,我會過得很好,會把葳葳扶養長大,會像你愛我這樣愛她,我會、會學你當個勇敢的母親……」
趙育磊和趙初蕾走進靈骨塔時,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趙常山又在鬼門關前繞了一圈,搶救回來後,他不停重復對莊茵華的歉意。
他想找到莊茵華,想在死前對她說聲對不起,誰知征信社傳來的資料竟是她死亡的消息。
趙常山看著文件,淚流滿面。
他說︰「茵華還是把孩子生下了,我知道的,那麼高傲倔強的女人一定不會對現實屈服。」
第5章(2)
莊茵華,曾經是他公司里的會計小姐。
趙常山與妻子感情不睦,妻子是個柔弱的小女人,她需要丈夫無時無刻的關愛與照顧,但全心沖刺事業的丈夫無暇顧及她的感受,于是爭執、吵鬧,戰爭日日在家里上演。
趙初蕾六歲那年,趙常山的妻子認識一名大學教授,他淡薄名利卻可以經常陪伴她,給她滿滿的照顧與愛護,于是她丟下一雙兒女跟著教授走了。
那時念國小的趙育磊無法理解母親,甚至恨起母親,後來當別人鼓吹父親再娶時,他都投贊成票。
他認定母親對不起父親。
直到父親開始生病,他告訴趙育磊和趙初蕾別怪母親,這輩子他對不起兩個女人,一個是他們的母親,一個叫做莊茵華。
妻子並不知道他外遇,趙常山說︰「我愛茵華,可我是個丈夫、是個父親,我不能拋下責任,于是我要求茵華把孩子拿掉。那天,她靜靜地听著我的分析,沒有哭鬧,但我在她眼里看見絕望。她轉身回到辦公室,把所有工作完成、歸檔,全數寄到我的信箱。
「第二天,她沒有請假也沒上班,我以為她去拿孩子了,我打電話給她想告訴她我有多抱歉,如果她害怕,我可以陪她去醫院,但是她沒有接電話。下班後,我趕到她住的公寓卻發現人去樓空。
「她絕望的表情不時出現在我夢里,我要了她卻沒對她負責過,她說她總是寂寞,她說她不介意守著沒有名分的愛情,她說如果命運注定沒有丈夫,那麼她想要個孩子,但是我把她唯一的期待打破了。」
听著父親的描述,他們在心里勾勒出一個高傲女子,也明白父親多愛那個女人。
趙育磊和趙初蕾沒有對父親的外遇感到憤怒,畢竟最終他選擇了妻兒,他放棄愛情與快樂,把責任扛在肩上,這樣的男人誰能不心疼?
趙常山說︰「那年,你們的母親想要離開,我在她臉上看見對幸福的憧憬,她很快樂,我相信那個男人很愛她,而我……我很清楚失去愛情的痛苦,無法自私地把同樣的痛苦加在她身上。所以我放手了,我知道你們很難過,怪我沒有把筱希留住,我對不起你們。」
案親的「對不起」很沉重,壓得他們心髒窘迫,爸為家人犧牲一切,連自己的幸福都一並犧牲,哪里來的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