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到底不是親生的
正是五月,入夜的高郵碼頭,泊著許多船只。有停船過夜的,遣了隨行的僕從上岸去治辦酒席,也有主家棄舟登陸的,往高郵城里尋客棧過夜。
緊靠著碼頭的顧家船上,顧清鶯獨自坐在陰暗狹小、與丫鬟婆子房間相鄰的艙房里,捧著一本書冊,眉頭皺得死緊,半天都不曾翻過一頁。
她是蘇州富商顧正元的三女兒,妾室柳氏所生。柳氏性子溫和不爭,家傳的醫術平日只在後院教導女兒,尤其顧正元的正室吳氏個性強勢,母女倆鮮少往正房那里湊。自兩年前柳氏病逝後,顧清鶯在顧家的大宅子里彷佛不存在。
沒想到此次顧正元帶著吳氏與嫡出的兩個女兒前往淮安為岳父拜壽,也會帶上顧清鶯。
這讓顧清鶯百思不得其解,一路上謹言慎行,暗中揣摩父親與吳氏的用意,直到踏上返程的路,都不見他們有什麼動靜,更讓她高吊著一顆心,食不香寢不安。
特別是在淮安吳家大宅子拜壽的時候,吳氏的次女顧清蓉狀似無意卻帶著輕視地說過一句話——
三妹往後可就沒機會吃到外祖家的菜了,還不趁此機會多吃點。
這句話既可理解為往後父親不會再帶著她往淮安吳家走動,也可以理解為父親與吳氏對她的未來有了別的打算,這才帶著她出遠門,顧清鶯覺得原因更傾向于後者。
到了晚膳時間,丫鬟端了飯菜過來,顧清鶯扒了幾口才放下筷子,吳氏房里的大丫鬟珍珠就過來了。
「三小姐,老爺跟太太請你過去呢。」
彼清鶯深吸一口氣,整了整衣裙,這才跟著珍珠往主艙房而去。
彼正元四十來歲,身材微胖,帶著商人習慣性的笑容,等到小女兒行過禮後,他指了下首的錦凳道︰「坐,我與你娘有話要跟你說。」
彼清鶯心里一緊,以一貫柔順的模樣坐在吳氏下首。
吳氏馬上帶著笑意說道︰「說起來這可是一樁絕好的事,你也知道咱們蘇州府的知府裴大人膝下無女,又想與京中來的貴人聯姻,便想在各府尋兩個乖巧懂事的女孩子養到膝下,給配一門好親事。我一向疼你,便想著此事不能偏了你二姊,這才叫了你來商量。」
彼清鶯雖然不曾出府歷練過,到底生母在世時時常將外頭的世情教導一二,生怕她懵懂不知,將來吃了大虧,吳氏的言下之意她可是听明白了,霎時面上血色盡褪,她沒料到父親和吳氏竟然要將她當玩物送出去,說什麼做裴大人的養女,那不過是好听些的名頭,實際上還不是拿她去做攀權附貴的墊腳石,而且吳氏擺明了是不舍得親生女兒,才會把主意動到她頭上。
彼清鶯內心激憤,但還是裝傻充愣,面上仍是一派天真不解世情的模樣,頗為善解人意的道︰「父親,這樣的好事,女兒不想獨佔,二姊姊各方面都比女兒出挑,裴家是官家,做了裴大人養女,將來的親事只高不低,女兒這等愚笨之人,還是留在家里侍奉雙親。」她心里還存著微渺的希望,只盼著父親能夠瞧在父女情分上,別葬送了她的一生。
吳氏眸中立時涌現出一股厭惡之意,但聲音還維持著方才的高度,略顯夸張的笑道︰「你二姊姊的婚事,哪里就輪得著你來操心了。」
彼正元有些不豫,覺得小女兒不知好歹,听到這等好事應該喜之不盡才是,沒想到她不領情不說,還推三阻四,而吳氏的話正好替他解圍,他便順勢道︰「你二姊姊的婚事為父早有打算,倒是你,往後去了裴府,定要听從身邊嬤嬤的教導,好生學規矩,可別丟了咱們家的臉面。將來嫁得好了,別忘了你母親與為父的養育之恩!」
彼清鶯原就不是柔順的性子,只不過這些年被生母柳氏再三叮囑,不到萬不得已,必不可和吳氏撕破臉,至于父親,他是一家之主,家里除了吳氏能夠左右他的想法,做女兒的要逆著他來,恐怕相當困難,但此事事關終身,她哪里還能夠忍下去,原本還想著好生說服父親打消念頭,沒想到父親已經替她決定了。
當下再不能忍,也知道既然落不到好結果,顧清鶯索性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父親與母親為兩位姊姊好生打算,輪到我就可以隨手送出去,跟家養奴僕也沒什麼兩樣。將來由著裴家人將我當禮物送出去,也不管對方是白頭翁還是妻妾成群,只顧著對方頭頂的官帽夠不夠大,能不能給家里帶來利益,這種事,恕女兒難從命!」
「老爺你听听,你听听她說的這是什麼話!」吳氏瞬間變了臉色,抽出帕子掩面哭了起來。「妾身待她從來都比蓮兒跟蓉兒更為經心,沒想到她竟是這般看待妾身,還不知道她心里怎麼記恨妾身呢!」
這時,相隔的簾子倏地被打了起來,顧清蓉倒豎著眉毛怒氣沖沖的從內室走了出來,她先狠狠瞪了顧清鶯一眼,連忙安慰母親,「娘何必跟這種不知好歹的東西一般見識,沒得好心當做了驢肝肺!」
她向來被吳氏嬌慣,性子沖得很,不像顧清蓮柔順貞淑,听得外間吵起來,阻止二妹未果,便只安靜坐著,也不往外間來攪和。
二女兒的話正說出了顧正元的心聲,明明家里替小女兒安排了好親事,哪知道她卻執意反對,倒好似家里要將她推到火坑里去,這下他再忍不了怒氣,指著小女兒的鼻子罵道︰「婚姻大事,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件事我已經跟你母親商量過了,與其將你配個小門小戶的,還不如做了裴大人的養女,由知府大人為你選配良婿,豈不是比為父為你選的家世門第都要高上許多?!你別不知好歹!」
吳氏親生的長女顧清蓮婚期在即,此次回到蘇州一個月之後便要成親。顧清蓉只比顧清鶯大了一歲,有不少人上門求親,但吳氏心疼女兒,左挑右揀,總不如意,至今還未許配出去。
彼清鶯本以為顧清蓉未嫁出去之前,她的婚事恐怕都不在考慮之列,只是如今可真應了她的名字,鶯這個字不就是只籠中鳥,供人取樂罷了。
她心里冰涼一片,知道父親利字當頭,哪里還有骨肉親情,更有吳氏在旁推波助瀾,她不再做無謂的掙扎,只是一徑的沉默。
吳氏見她屈從,內心得意,但為了在丈夫面前表現賢慧,她拿開帕子,故意嘆息道︰「你這孩子也別這麼倔了,知府大人位高權重,听說此次不只咱們一家要送女孩過去,蘇府也送一個過去。不過她總沒有你的容貌出挑,哪怕是兩女共事一夫,也遮不了你的風頭,往後就算你與人為妾,那也是高門大戶的官家,一般百姓哪里比得了。」
彼家與蘇家皆是蘇州城有名的富商,歷年生絲茶葉織繡生意爭得不可開交,最重要的是,兩家都做著鹽運生意,這算是暴利行業,兩邊當家都恨不得打破了腦袋把對方從蘇州鹽商的名單里擠出去,算是積年的老對頭了,沒想到就連送了女兒攀龍附鳳也是不落人後。
彼清鶯不願再坐著听吳氏絮叨這樁骯髒的交易,站了起來道︰「天色不早了,坐了一日的船,父親跟母親還是早些安歇吧。」其實她心中已經另有主意。
直等她縴瘦的身影離開之後,顧正元才顯露幾分遲疑。「這丫頭……別是不願意吧?」
棒著艙房的門板,顧清鶯還能听到吳氏帶著笑意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