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著,若再見他,自個兒將是怎樣的心情……她今日到底徹底體會了。
一別半年,光听聞他返回太湖邊上的消息,內心游移不定的那道迷障立時沖破。不想嫁,不能渾渾噩噩成就一場婚事,于是動手扯掉自己的紅蓋頭。
才听聞他的事,內心已涌潮。
再進「鳳寶莊」見到他的人,心口泛熱,眸眶亦燙,有股說不明、道不清的惱怒,覺得他離開了,連聲招呼都沒打,知交相往不能這樣的,然後……就覺受委屈了,但又覺這委屈實在也莫名其妙。
她不愛鑽牛角尖,想著各歸各位、順其自然便好,他卻突然想硬插一手?
事情決定得那樣斬釘截鐵,不容反駁,好像她的事,他想管就管!
隱忍許久的火氣終于被點爆,她再次車轉回身,秀致眉眸執拗得有些狠。
「你憑什麼替我了結?你是我的誰?憑什麼?!」
苗淬元一時間被問住。
見姑娘頭一甩又要走人,眸里仿佛落了光,他心頭一急,哪管得了什麼是什麼,沒臉沒皮跟上就對了。
「你回去!」她回陣瞪人,眸底真潤開淚光,但看得出很努力忍著,忍得瞳仁閃閃顫動,唇角和下巴繃得可憐。
苗淬元胸口疼得難受,大力揉著,很理直氣壯地道——
「你問我憑什麼?我……我就憑你我是醫家和病家的關系,你平日里照看我,盧家的事,我自然替你出頭,兩肋插刀!義不容辭!」
……當真無言。
朱潤月抹掉淚,拾步又走,紅裙翻花如浪,沙沙沙,一陣響。
亦步亦趨跟在身後的苗大爺還有話說——
「你叫我回去?回哪兒去?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要我回去,留下買路財!你在我地盤上,你全家都在我地盤上,是要我回哪兒去?」
若非今日出那麼多事,她心緒幾番沖擊尚未落定,若非還在惱恨他不告而別且那麼久不歸,她真會被他氣得笑出聲。
「那你別跟!」
「我愛跟就跟!你……你哭什麼哭?別哭了。」他懊惱低嚷。
「我愛哭就哭……」她吸吸鼻子。哼!都是他招惹的,還敢說?!
「你……朱潤月!」姑娘走得更急、更大步,紅裙不是沙沙響,而是獵獵作響。他無奈嘆氣,加快腳步追上,幾次想跟她說話,但她完全不理人。
結果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走回「崇華醫館」。
便院的中央庭院雖收拾過,花轎也抬走了,布置在周遭的喜緞和喜彩還沒來得及除下,觸目所及仍紅彤彤透著喜氣,只是此刻一見,恍惚有種淒迷。
相較于白日等待新郎官迎親時的喧囂熱鬧,到處擠滿人,聲音此起彼落,眼下這份靜寂令朱潤月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朱潤月,盧家的事,我不會讓你白白受委屈。」
身後的男人來到面前,他垂目看她,神態認真,像要看進她心魂里。
許是走得那麼急,累了,一肚子氣也消了大半,沒那麼恨了,她搖搖頭,再搖了搖,好一會兒才幽然道——
「沒有的……委屈什麼的,真沒有的,是我不想嫁……我不想嫁了……真要說,還得謝過盧大哥,他帶著素姐奔了,先我一步擔了干系……」若非,今兒個會是她鬧著不上花轎,棄新郎官而逃。
她微地一笑,神情略憂慮。「我僅是被眾人可憐、頂多在背後被議論紛紛罷了,盧大哥和素姐就慘了,盧家必然派人追探,畢竟是盧家大公子,老太爺精心教出來的盧家子弟,‘江南藥王」傾盡所有人力也一定要找到盧大哥的……如此這般,是能帶素姐逃哪兒去?」
苗淬元听來听去,入耳入腦又入心的就那一句——
「……你不想嫁?!」
他驀地朝她又近一步一雙掌分別按住她上臂。
「你說,是你不想嫁,這意思是……是你不想嫁,你自個兒不要嫁、不願嫁,你悔婚了,對盧家悔婚,所以不嫁?」都快語無倫次。
朱潤月雙臂被他握得微疼,清楚感覺到他的緊繃。
結果她心也跟著繃起,小小口調息,不知自己臉蛋已陀紅。
「朱潤月,你為何不願嫁?」他語氣一蕩,仿佛極渴求那個答案。
但他單刀直入地問,是要人家姑娘怎麼答?
「就是不想了、不願了,你、你放開!」她輕扯他雙袖,臉容一撇,又想避開他迫人的目光。
苗淬元瞧上眼的,要他大爺爭都不能爭地甘心讓出,完全沒那可能。
可對眼前姑娘他卻退讓了。
原因在于姑娘喜愛她所選擇的,也尋到安身立命的路,因此他沒出手,沒作亂,沒毀去她與盧家的姻緣。
但如今是她「自毀前程」。
忍字頭上一把刀,他一直很乖,唔……好啊,只除酒醉那晚有些發瘋外,這些年真的安分守己得很,為成全她,整得自己五髒六腑都痛,他磨刀霍霍對準她下手,她已怨不得誰。
「朱潤月——」她名字好听,喚出口就有圓滿感覺,他朝一臉迷惑的她咧嘴,嗓音清朗。「既與盧家無緣,那就另結新緣,你……你可以嫁我為妻。」
轟隆!砰——
朱潤月只覺耳畔有巨聲炸開,轟得人渾身大震,背脊繃凜。
又像一方大石從邊上滾落,越滾越快,最後一聲重響投進湖中,激得湖面水花大作,亂七八糟掀起無數波瀾和漣漪。
他這人……他這人……這麼鬧她有意思嗎?
「我才不會賴著你!」她紅著臉,氣得鼓頰,用力掙開他的手。
苗淬元俊眉飛挑,不明就里,長身一移擋住她的去路。「什麼意思?」
她一雙明眸瞪人。「那年你說,若我名節有損、乏人問津了,屆時,你可以娶我為妻……但其實怕我揪著由頭賴上你。苗大爺,我即便遭棄,真嫁不出去,也不會……不會……」可惡!她都胡言亂語些什麼?都是他惹的,沒事迸出那種話干什麼?!這時候這樣欺負人,他還理直氣壯了?!
苗淬元記起來了。
那是十八歲時的他,頭一回對某個姑娘動心,卻惱羞成怒所說的話。
記起的同時,手勁頗大的姑娘已重重推開他胸膛,頭也不回往里邊走。
「喂,等等——你听我說!你不能這樣走掉!那……那算我拜托你,拜托你賴著我,成了吧?朱潤月我……呃?!」他一路跟上,熟門熟路的,直到一腳跨進通往內院天井的那道小卑門,話陡止,身形頓住。
廊檐的那盞燈籠底下,小盎泰的朱夫人盈盈而立,在場不僅她一個,幾根廊柱後面探出一個頭、兩個頭、三個頭……隨便一瞄,至少也有五、六顆腦袋瓜,皆是「崇華醫館」這些年所收的小醫僮們,許多被送來習醫的孩子離家甚遠,就直接住在廣院里,此時每雙小眼楮都亮晶晶,拿他直瞧。
苗淬元很少有驚慌失措的時候,此一時際,還真有點慌亂。
被人躲著听壁腳,都不知听去多少?
又被人盯著猛看,眼神那麼……露骨。
非禮勿听,非禮勿視,小醫僮們不懂嗎?這朱大夫教得真不好!
俊臉不由得發燙,他一臉戒備,目光微恨地盯著已避在娘親身後的朱潤月。仿佛劍拔弩張的氣味兒,緊繃得很,朱夫人卻眉彎彎、眼彎彎,啥也不提,只淡淡道——
「苗大爺送咱們家月兒過來嗎?那正好,今兒個送賀禮上門的賓客,該退的禮全退了,就只剩‘鳳寶莊’送來的禮還沒退還,大爺既然過來了,回去時,順道把賀禮帶走吧。嗯?」
第8章(1)
十余日後。
餅江往北行,初冬的寒意更顯,用不著開口,光呼吸吐納都能噴出團團白煙。江北的永寧大城內,一家臨運河而建的二層樓客棧,今晚生意依舊紅火,一樓用來吃飯吃酒的大堂坐無虛席,二樓供旅客投宿的廂房同樣全滿,一房難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