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搖首。「那人是游方道士,年近古稀,當晚亦是借住,並非在道觀修行之人。翌日天未亮他已離去,我也曾遣人尋找,但一直無果。我按他交代,那帖藥多在夏時服用,其余時節若覺需要,也可斟酌服用以為保養,這幾年哮喘之癥偶有小動靜,但不曾鬧大發,直到前晚在湖上……」突然喉中一噎,氣息微頓。
他對于那晚胸悶喉澀的不適記憶深刻,還有她後來對他做的那些……他終于記起,他是來問她哪條罪。
朱潤月斂眉想了會兒,沉吟道︰「所謂冬病夏治,那位游方道士讓你夏時服藥,藥方以補腎、養肺為主,能收很好的療效。」
全然不知他心思起伏,她踏近兩步,揚起潤顎仔細瞧著離得頗近的俊顏。「大爺目中尚有紅絲,精神氣似乎還沒能養回,這病每發作一回,耗損加重,以往僅靠游方道士那帖藥,或者抑得住,但要緊的還是平時的保養……夜里湖上寒涼,大爺其實就不該出來,金老伯都說了,舫船在湖上已連熬三、四晚,雖是苗家主爺,可身為一名哮喘患者,這行徑著實不智。」
「是不智,但舍我其誰?」他眼神專注,聲音仿佛有些幽遠。「娘親原就體弱,為苗家開枝散葉後身骨更是虛虧,我爹一直想陪她去山林中的一處別業長住,那隱密的宅第里有一處天然泉眼,用來養身健鼻最合適不過。」俊雅面龐像有些紅,他深吸口氣,又道——
「我家太老太爺年近百歲,身體仍健朗,但性情越發孩子氣。我家萌三爺自小在琴藝上雖被稱作神童,但根本也是一株病秧子。我家英二爺確實身強力壯,跟頭牛沒兩樣,但也野得無法管束,最終只適合放浪江湖。所以,舍我其誰?」
朱潤月忽地明白他方才那句——正是一家人,所以更該隱瞞。
苗大爺不想讓家里人操心。
舍他其誰?舍了他自己,他所重視的血親們就得圓滿。
想了想,她點點頭嘆了口氣——
「大爺的意思,我曉得了。若我是你,也會下一樣的決定吧。」
苗淬元感覺左胸被撞了一下。
又麻又癢的,異常莫名,讓他很想伸手往胸膛上用力揉幾把。
春日的午後湖邊,暢風涼中帶暖,吹開花香、草香與泥香,也將沾染了淡淡藥香的女兒家馨香拂上他的臉、他的身。
嗅著那獨有香氣,他目光難以從那張秀潤的瓜子臉上挪開,就見她低頭擺弄腰間的正紅繡花袋,突然從鼓鼓小紅袋里掏出一顆圓滾滾的糖球。
「盡避舍我其誰,大爺尋常時候仍得養著些,吶,請你吃參糖,含著讓它慢慢化開,能補中益氣。」淡褐色糖球置在她微微高舉的掌心上。
苗淬元瞪著糖,想起那個險遭斷腕的小學徒。
那日在即將離去的長舟上,她也是拿糖出來哄人。
所以……她現下是在哄他嗎?
見他動也不動,蹙眉眯目像陷入糾結,朱潤月沒要勉強他,遂道——
「若不愛吃糖,也可隨身備些參須,直接含著或沖茶喝,都挺好咦……呃?!」
她都打算把糖球丟進自個兒口中了,豈知他大爺早不動、晚不動,待她五指一動,他竟迅雷不及掩耳地俯下臉,直接以嘴叼走她手心上的參糖。
因動作太急,他幾是整張臉壓下,待糖球被叼走,朱潤月只覺手心微感濕熱,她愣了愣,倏地放下手,握緊五指。
飛快看向他,那張爾雅俊臉的一邊面頰被糖球撐得鼓起,眉宇間頗嚴肅,像很鄭重地品嘗參糖滋味,那模樣鄭重到竟有些無辜。
應該……沒什麼的。朱潤月甩開那說不上來的古怪感覺。
袖中的手仍攥著,她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道——
「我爹一早去鄰村出診,應該快回了,大爺若然願意,可私下請我爹瞧瞧。」
「你朱家醫術不是一脈相傳嗎?你既瞧過,又何須請朱大夫再診?」
「可我爹的正骨術比我厲害許多,懂的也較我多,你讓他仔細診過再……」
「你自覺無用,只想把病家拋給別人嗎?」
她一怔,隨即搖頭。「並非如此。」
「這不就得了?我是你的病家,不是你爹的,你為了瞧好我,自當精進再精進,你若最終瞧不好我,我也不會怪你,總歸是我甘心情願。」
含著大大的糖球,參糖在嘴里滾來滾去,在唇齒與舌間發出咯碌咯碌的聲響,苗淬元邊吞咽那略苦帶甘的滋味邊說話,時不時還得舌忝掉唇上糖蜜,翩翩佳公子的氣質折損不少,倒顯流里流氣。
在外人面前,他向來端持得緊,越是端著文質彬彬、溫潤如玉的氣質,月復里紫到發黑、再黑到發紫的種種打算,才越容易落實。
但面對眼前姑娘,他是懶得再裝,懶到那些話不經思索便溜出嘴,待意會過來,他表情沒變,心里卻像把七上八下吊著的水桶一下子全打翻,澆得一顆心濕淋淋,也弄不清是何滋味。
朱潤月被他的話攪得微暈,但一下子已熱血澎湃。
她頰面浮紅,很認真頷首。
「……我明白了。你的病讓我來治,你既願信我,我定當卯足全力。朱家家傳的正骨術,我會仔細再練,精進再精進。」
我把全套做完,會讓你很舒服很舒服的……
你放輕松,不要抵抗,真的會很舒服……
第4章(2)
苗淬元的思緒又亂亂飛轉。
發病時,身子繃得難受,腦子昏得可以,還是深記著她那時勸哄的語氣。該要指責她把他整得那樣慘,但光想著,熱氣就一陣陣竄出。
再見她笑,潤頰也有與她娘親相似的酒渦,她的五官雖沒有朱夫人細致,但清美中有股沉穩氣質,眼神尤其澄正,一對上眼,他的心濕淋淋又熱烘烘,這一下子濕、一下子熱,明還能問什麼罪?
突然——
「對了,還有這個!欸,險些忘了呢。」
朱潤月從袖底暗袋掏出巴掌大的綢布包,揭開後遞上。「這是要給你的。」
細致方綢里包裹著兩顆潤白珍珠,在苗淬元見識過的奇珍異寶中,這兩顆珠子的成色算不上極品,但渾圓碩大如桂圓,倒也搶眼。
他眉峰迷惑地攏出川字,長目眯起的樣子令她暗暗有些發笑。
她深吸口氣,正色道︰「這是我昨兒個從木箱底翻出來的,便隨身帶著,想著若遇上你,要把這一對珍珠給你。你‘鳳寶莊’產出的那條雲錦帶樣版,總之是救不回來,我爹嗯……已經把它剪成兩段來用,當真救不回了,還有那根鈍尾簪,听你那麼一說,確實已不能送出。」潤顏靦眺——
「仔細想想,我身邊就數這對珍珠最值錢。這是幾年前一名富貴人家的病患送給我爹的診金,爹給了我,說是當作壓箱寶。」抿抿唇,沉吟了會兒。「唔……可能還是抵不過大爺的雲錦帶和鈍尾簪,但這真的是我手邊最值錢之物了。」
見他不動不取,她心里有些慌,畢竟實在想不出其他法子彌補。「你、你拿去啦。」她干脆一把扯起他的袖,把整坨方綢連帶珠子塞進他手里。
就這樣。她瀟灑揚眉。
她這樣,是要他怎樣?苗淬元心頭鬧得厲害。
調息,輕咳,他嗓聲略啞,慢吞吞地問——
「既是壓箱寶,說白了,也就是雙親為你備的嫁奩了?」
朱潤月撓撓臉,低應了聲。「雲錦帶和鈍尾簪的事,我沒讓雙親知曉,至于少了這對珍珠,我想時日已久,嫁妝木箱里放了什麼,爹娘該也記不得才是,反正派不上用場,珍珠跟著我怕要蒙塵,還是你取了去,物盡其用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