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差別嗎?」
「什麼?」
聶行儼深靜地吸了口氣,嘴角輕嘲。「當年重逢,你在我眼前選擇死路,墜崖墜得瀟灑,幾年後再重逢,烏克鄯未死之事傳來,你不是尋我商議,而是棄眾人而去,一樣瀟灑赴死,有我無我,似乎也沒什麼差別。」
不是這樣的!麗揚心里大聲吶喊,但喉頭越發緊澀。
雙眸瞬也不瞬緊盯,她拚命想說話,要說些能駁倒他的、很厲害很厲害的話,然而越拚命想越想不出來,急得臉蛋通紅,眸底生潮。
略沉吟了會兒,男人眉目漸朗,像某事已能不再縈懷——
「此次帶你尋至這座谷村,本就想治治你這個瀟灑便能赴死的毛病,如此這般也算大功告成,功成身退恰是時機。」
……他帶她回來,原來背後竟還有這一層設想?!
眼淚紛墜,她昏頭昏腦,只覺得不跟他說個清楚明白當真不成。
他就要走了,跟她分離,她多想隨他去,但不行,他們有各自的責任須承擔,正因如此,她必須把話全傾泄出來!
「我也……也是為你想好了的!真的!」喘息再喘息。
聶行儼微怔。「想好什麼?」
她語氣發急,很怕他不及听她說完就會走掉似, 哩啪啦直道——
「天朝皇帝允了陀離國的聯姻,要把十公主緋雲嫁到北邊去,嫁給那個早該死掉的大壞人,但是不可以的,不能夠這個樣子,緋雲公主不可以去那樣的地方和親,也不能嫁給那種人。她能當北定王府的保命符,尚公主入門,既能安皇帝的心,又能讓老王妃歡喜,老王妃就盼著聶家開枝散葉,緋雲公主可以的,她喜愛你,我瞧得出來,她應該配你才對……」
「所以你去殺掉烏克鄯,陀離沒了大王,聯姻之事自然不成,你這是一石二鳥、一舉兩得,既為鷹族報仇雪恨,亦為我留了保命符。」聶行儼語氣淡然,說著說著忽而笑了,然目底一片霜冷。「原來這就是你所謂的‘為我想好了’,想得真可。」
像哪里又出錯,她一直在出錯,想撥亂反正,結果越弄越糟。
怎麼辦?怎麼辦?她又害他,讓他這樣難過!
「聶行儼你听我說——」
「我听你說得夠多,不想再听。」他嗓聲陡硬,面色一沉。
注視她略現倉皇神氣的麗顏,再啟唇時,他徐緩語調揉進一絲疲憑「你要我尚公主,我听從你的建言了,你難道不知?」
麗揚不自覺把下唇咬破,陡地一個哆嗦,輕喘了口氣。「什……什麼?」
他慢聲問︰「緋雲公主可以,你就不可以嗎?有別的女子喜愛我,你就不喜愛?有人能為聶氏一門開枝散葉,讓老王妃歡喜,你就不能夠嗎?」
「你、你……什麼?」淚凝眸心。
「你以為能是什麼?」他嘴角淡勾,瞳仁幽黯。「找到你,帶你往北,這一路數十天,我與你過得不像是一對夫妻嗎?」
麗揚恍然大悟,悟得不能再悟。
他的話當面擲來,句句問得她心口如中巨錘,打得她眼冒金星。
身軀像被丟進烈油里狠狠烹過,再被拋進冰寒水域狠狠凍過一通,火熱與冰寒交迭,令她發燙的臉滲出冷汗,溫熱血肉里,背脊隱隱發顫。
他說的「尚公主」,那個公主是她。
鷹族三公主,麗揚。
他說的是她。
應是之前就起了這樣的念頭,所以他找到她,帶她出陀離王廷,那晚將眼盲的她困在雪峰地底洞,才會徹底地反被動為主動,徹底丟開束縛地要她。
回想這數十天,他們同帳而宿,相擁而眠,即便進到牧族朋友的地盤,受朋友們招待,對方亦自然而然為他們倆單置一個羊皮帳子……旁人眼里,他們便是一對兒的,而在他眼里……竟也是嗎?
不僅背脊發顫,心尖顫得更是厲害,她適才都說了些什麼,還有什麼想說的,她不知道不知道,腦袋瓜里糾結攪纏,沒有一條思緒是通的。
至少……能抱住他。
對了,她要抱他,先抱緊了,想說什麼再說。
她會找到話的,不會再出錯,不會又害他傷心難過,她會令他明白,在許久許久前,她就已經將他當成……當成……
「儼帥——」
一支九人輕騎驟然策近谷村入口,一字排開。
其中一人更為他們的大將軍王爺備好坐騎,紅鬃駒已套妥鞍轡,鐵蹄烏亮,甩鬃刨蹄等著主子上馬馳騁。
「等……」麗揚張口難言,因男人未再多看她一眼。
他筆直走向那支輕騎,翻身上馬的身影剎那間透出峻漠疏離。
他扯韁調轉馬頭時,似乎匆匆瞥了她一眼。
麗揚不自覺朝他走去,眸光直直向他,穿透淚霧一直想看著他。
他忽地驅策坐騎,紅鬃駒如箭疾射飛出,將他帶離,那九人輕騎立即追上,奔馳的鐵蹄聲一陣壓過一陣,很快已消失在耳際,半點也听不到了。
但麗揚止不住腳步,就是朝他離去的方向一直走去,不停走去。
淚像斷了串線的珍珠,一顆顆跌墜,她其實沒怎麼察覺,不知自己哭得無比淒慘,像被丟棄的娃兒,努力尋著歸家的路。
然而,她已經歸家了,不是嗎?
是他帶她尋回這一處谷村,找到她的族人,找到她能安身立命的所在。
……心為何這樣痛?仿佛她用了剜出敵首心髒的力道,將自己的胸口亦剜得血肉模糊、鮮血淋灕。
若要報復當年我那樣對你,儼帥盡避取走你要的,折騰折磨過了,你就走。本王就想欺壓你、折磨你,直到你兩眼清明,與我恩怨兩清,我就走!
那日在地底洞對他發脾氣,沖口而出的話不住回響。
是要趕他走的,沒錯。
那時的她根本不知他要什麼,不明白他涉險闖陀離王廷,將她挾至雪峰洞內且為所欲為的真正意圖到底為何。
可不可以別再這麼痛?
胸肺被擠壓得納不進寸絲空氣,痛到不能呼吸。
好痛……好痛啊……痛……
「三公主?公主?醒醒,作惡夢了是吧?醒醒啊……麗揚公主!」
「嗄?」她陡然睜眸,倒抽一口氣。
一張眼尾已有明顯紋路、略圓潤的臉懸在她上方。
是泰里的阿娘——瑪蘇朵大娘。
見她醒來,瑪蘇朵吁出一口氣,取來淨布擦拭她額上薄汗,邊叨念——
「自從老將軍家的那位小將軍走掉之後,都過去十多天了,公主幾乎夜夜驚夢盜汗,睡都睡不安穩。」嘆氣。
「既都結定了,小將軍就是公主的男人,而公主是咱們的鷹主,是蒼鷹大神所選的命定之人,小將軍做了咱們鷹族的人,怎麼能就這樣走掉?欸……都成什麼事了?」
手握雄兵、威懾北境的現任北定王爺,到得鷹族女人們口中,也不過是個「老將軍家的小將軍」,又或是「鷹主的男人」罷了……麗揚模糊想著,有些發笑。
她坐起,接過瑪蘇朵手中的淨布自個兒拭汗,歉疚道——
「又攪了大娘眠覺,實在對不住啊,過一陣子會好的,等我那邊的住處建好,搬過去了,也就沒事的。」
瑪蘇朵聞言皺起眉心。「我難道是趕著公主出去嗎?」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麗揚覺得近來越發口拙,動不動就說錯話。她嘆口氣道︰「是谷村這兒沒空余的住處,只得一直借住大娘這里,大娘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啊,泰里又幫了我這麼多,真覺得太叨擾你們……不過……呵呵,我如果自己一個人住,咱們離得近些,怕往後還是要過來吵著大娘討飯吃。大娘想擺月兌我,當真不容易。」邊說邊笑邊撓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