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才一頭小牛趁今夜熱鬧,一溜溜進亞妲嬤嬤的「灶房神地」,把掛了半面牆、跟炮竹似的玉黍串子啃去好幾串,亞妲嬤嬤踏進灶房里一打照面,那個鬧啊,只差掄起的刀沒能砍中小擰,要不今晚還得加大菜——烤小牛一頭。
她趕過去幫忙安撫,把貪吃成性的小牛使勁兒拖回牛圈,盯著它的大眸好好訓了一番,小牛哞哞叫,無辜地搖頭晃尾,看得她都笑了。
待重新回到篝火場上,已不見聶行儼行蹤。
心想,他應已回去為他備下的房中歇息。
白日回到牧場,他與干爹干娘相互見禮之後,許是預計隔日便要返回駐扎在飛泉關的大營,于是事趕著事、一件件接連著辦。
吧爹領他巡了回牧場,兩人出去一下午,不知談些什麼,但應是頗歡暢。
他面上一貫淡漠,干爹倒眉飛色舞,今夜吃吃喝喝,兩個男人湊在一塊兒便一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模樣。
之後干娘找他再談,同樣不知談些什麼,但她暗自推敲,干娘肯定又拿那條石林暗道說事。
相談結束,干娘眉飛色舞,他依然面色淡淡,不過嘴角有些繃、暗暗抽搐……令她見著不禁好笑。
大將軍王爺又怎地?遇上她家干娘也得讓讓道吧。
再之後,他就被拉出去加入篝火會,男人們輪番邀酒、女人家們硬拉他起舞,這一夜他也算「以一擋百」,不累才怪。
春夜的野原,夜露在漠漠草間閃亮。
羊圈里的小畜無時無刻不怕冷似,擠成一片羊海像一坨坨的小雪堆,而牛圈里的大畜還有好幾頭不肯睡,嘴嚼個沒停,眨巴大目直瞅她……歡快過後的深夜,像也只有它們發覺她往哪兒去。
玉帶河在原上靜靜淌開,這時節水量頗豐。
她來到野草茂盛的小河灣,那兒有三方大石形成天然遮蔽,即便月兌去衣物在清亮月夜下泅泳,旁人若不走近,決計瞧不出。
水很涼,水波徐緩溫柔,是她一向喜歡的。
仰躺,已解開綁束的長發在水面上迤邐成墨染之畫,她放松四肢軀干,在淺淺流域隨波逐流,月光與水一般溫柔,照看不放。
岸邊忽有影子晃動,聲音清楚傳來。
她撐身調頭,定楮一看,不由得笑了。
伸展肢體緩緩游至岸邊,她從河中一步步走出,絲柔黑發隨她的腳步一寸寸離開河面,濕漉漉貼著肩膀和背臀,成為她光果身子唯一的遮掩。
「回來啦。」她模模白鬃黑馬厚實的腮幫子,再瞥了眼正低頭喝水的紅鬃駒,跟著低笑問自個兒愛駒。「帶著朋友玩去,跑得可痛快?」
黑馬噴氣,碩大馬頭往她掌里蹭,尾巴輕搖,全是愉悅的表現。
夏舒陽揉揉它的長鬃。「就知咱們家大黑一出,再難搞的家伙都能擺平。」紅鬃駒像听出有人說它小話,馬首倏地抬起,略頓了頓,雙耳一豎,突然朝三方大石的所在輕蹄躍去。
並非對她所說的話有意見,而是馬兒耳聰目明嗅覺佳,早發現有異。
夏舒陽從所站的岸邊回眸去看,大石後方靜靜走出一人。
來人身形修長高大,輪廓被月光鍍出一層清美。
紅鬃駒躍去主人身邊,親近親昵,一如大黑對她那般。
聶行儼是為了散散酒氣才信步至此,隱約听到馬匹動靜,循聲而來,未料隨這道小河灣一轉,映入目底的會是這樣一幕——
月光落在河面,瀲艷水波似條條銀魚,生動跳蕩。
水澤親吻著她的小腿肚,潮濕的青絲貼膚勾勒出窈窕身形,襯得的肌膚越發瑩潤……她愛憐著自個兒的駿獸,側顏瞧來,眸線與他對上,臉上閃過驚訝,但絕無半分倉皇羞澀之情,秀顎甚至微微揚起,透著點挑釁意味。
她不遮不掩,仿佛天地為棟宇,這河灣的三方大石為衣裙,他無禮闖入,該羞、該倉皇避開的是他。
他站定,一掌來回撫著紅鬃駒馬頸,雙目瞬也不瞬,看著她徐徐朝他轉過身子,再徐徐撩撥過水澤,一步步幽靜走近,來到他面前。
她眉睫潤潮,陣色清亮漾笑。
他專注看她,直勾勾地,兩耳發燙,心頭火熱,勒令一雙目光絕不挪向她頸下,只管鎖住這張可惡又可恨的容顏。
她嬌唇翹起,突然進一步欺身而上,濕潤胴體貼靠在他胸前,兩只光潔藕臂勾摟他的頸。她眨眨眼,眼底笑濃,纏住人,投懷送抱多麼得意。
聶行儼兩掌悄握成拳,內心是何滋味也都懶得厘清。他盯著她好一會兒,當他低首,鼻息灼而沉地拂過她頸膚。
她臉容隨他一偏,紅唇素齒欲將一朵笑靨印上他的嘴。
他驀然撤開,目光清銳如刃,靜中透出穿透勁道,劈得她神情陡怔。
「你三番兩次糾纏,不顧矜持,當真寄情于我?」語調徐慢,溫冷莫辨。
以夏舒陽不要臉的功力,絕對能插科打譯混將過去,口頭上再吃吃他的豆腐更非難事,但這一次不知怎地,硬生生梗住,她心間鬧起,竟是不知所措。
他忽道︰「可我心里有人,不與此人作個了結,一世難以安生。」
她瞳心微縮,唇瓣嚅了會兒,終蹭出聲音——
「那人……是誰?」
「與我結定之人。」略頓,他神情似帶嘲弄。「你知道‘結定’一詞是何意思嗎?那可是西北鷹族男男女女遵從的習俗,不過如今鷹族已滅,這習俗怕也沒誰講究。」
她心里狂鬧,鬧得厲害,臉色雪白。
他淡漠又道︰「但我與她確實有過夫妻之實。」
輕喘,她鼓勇問︰「是因為那樣,你才喜愛上她,所以心里……心里有她?」
「你認為可能是喜愛嗎?」他不答反問,峻厲卻也英俊的面龐閃過不容錯忽的狠色,低聲笑。「我與她之間的帳尚未兩清,正所謂舊帳未了,新恨又起,惱恨都
不夠了,談何喜愛?沒臉沒皮也該有個底,大陽姑娘以為呢?」
她說不得話,僅怔怔望他,沒察覺身子不住顫抖。
他抓下那兩只纏在頸後的細臂,縴細卻線條優美,果膚柔膩,燙得他掌心發麻。
她在發顫,他能清楚感受。
再見她睜大雙眸、惶惶然的神情,他遍搜內心卻得不到以為該有的痛快之感,竟是……有股沖動想將她緊緊擁住,想為她擋寒?
頓時胸中像壓落一塊大石,堵得難受。
他到底在干什麼?!
恨到不行,他狠狠甩開她的手,翻身跨上紅鬃駒,策馬就走。
隨她去了,愛如何便如何。
他不看她,看也沒再多看一眼。
第8章(1)
時序來到盛夏,這時節亦是五戟嶺一年之中最生機盎然的時候。
之前開春後不久的那場戰事,雖折了陀離的東迦部,可為防陀離王廷增兵再犯,聶行儼將飛泉關駐防重新布置過,並與「五畜牙行」的天養牧場調整過戰馬供給之方,使哨站與哨站間的連系更為緊密,更具機動效用。
既提到機動效用,當然不能不提那條石林暗道。
聶行儼一封請功折子呈到皇帝陛下面前,這功勞不是替自個兒請,而是奏請表章嘉許天養牧場。
石林暗道到底是被天朝光明正大奪了去……呃,征用了去。
按理征用了,百姓討不到好處,但夏舒陽不懂,那封請功折子究竟怎麼寫,竟除了大大旌表天養牧場外,朝廷還賞下白銀萬兩,聖旨里頭還大贊她家干爹忠勇可嘉、忠君衛國、忠肝義膽、智計無雙……前頭三句夸,夏舒陽很能夠認同,但所謂智計無雙,應該是她家干娘吧。
她想,大將軍王爺來訪牧場的那時,干娘跟對方密談,應早早談妥那萬兩白銀,所以後來干娘才會輕易放過她,沒罰她挑太多牛大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