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過來?」語氣更硬。
見她依然不挪步,杵著任大風亂掃,他額角不禁抽跳。
她雙眸微斂,似作沉吟,一會兒才慢吞吞說——
「陀離軍打進鷹族神地的那一日,爹、大姊夫和二姊夫領著族里斗士迎敵,娘和姊姊們帶著我,安排族里老弱婦孺往北山撤逃,但沒能逃成……陀離軍前鋒分作兩路,前頭強攻,引走鷹族戰力,繞到後頭的這一支根本就是劊子手,斬殺族里的老人、女人和孩子跟砍香瓜似,當真輕松……」語調淡淡的,沒什麼起伏,表情亦淡淡的,好像昨晚經過那一場發瘋作狂後,一切都歸平靜。
「我阿娘和姊姊們使香用藥,剛開始迷昏不少他們的人,但香用盡、藥也見底,再有本事也抵不住之後增援的大批陀離軍……娘用最後一點香藥封了我的啞穴,麻痹我的四肢,把我藏在小雪洞里,我發不出聲,動彈不得,卻還是能看清的……就從雪洞洞口留下的那道通氣小縫,我能看清的……」
能看清什麼?似乎也不須問。
鷹族遭滅的消息傳來,聶行儼曾派人探過,回報給他的事,與她所述相同。
鷹族斗士與陀離前鋒血戰兩日,後遭合圍,盡數殲滅。
達赤王烏克鄯垂涎鷹族擁有高原之花美名的兩位孿生公主,逮住鷹族一干老弱婦孺後,甚至親臨當場,欲奪麗昱、麗玥兩位公主。
「……他讓手下拋出好幾顆東西,說是……是給咱們的見面禮……」她嘴角微抽,沒有笑成。
「是頭顱。全是鷹族男人的頭顱,阿爹的、大姊夫、二姊夫的……還有好幾位叔叔伯伯和大哥哥們……全不在了。娘不讓他帶走姊姊,那壞人僅動了動手勢,娘就被陀離兵亂刀砍殺了,姊姊被搶了去,他也沒放過余下的人,照殺不誤……那一日,映進眼里的滿滿是殷紅顏色,好多人倒下,數也數不清,他們眼楮都沒合上,怎麼合?不甘心啊,自然死不瞑目……姊姊們袖底藏著小刀,刀出鞘,沒能殺死壞人,只好割了她們自個兒的頸子……大姊肚子里還懷著女圭女圭,才三個月大,我好想跟她的女圭女圭玩,每天都在期待,好想好想……可姊姊們不理我,也忘了我,只因我背上生了像鷹翅的胎印,大伙兒就把我藏著、掖著,全走了,卻不肯捎上我……」
「你過來。」聶行儼沒察覺自己語調已放緩,但命令口吻仍十足十。「有事回洞里再說,听見沒有?」
這次,她微抽嘴角終于拉出笑弧,淺笑還帶微甜。「好,回洞里說……我把那個大壞人殺掉,狠狠殺,報了仇了,能慢慢說的。」失明的雙眸略揚,她軟軟喚——
「小扮哥,謝謝你,我可以見到我的親人了。」
她往後倒,驟然消失在他眼界里。
「三公主!」
以為將她誘回,沒想到被唬弄了去!
他驚心駭然,出手著實太遲,撲到絕壁邊緣時,什麼也沒能撈住。
絕壁下端是雲、是霧、是山嵐水氣,白茫茫不見底。
怎有活路?!怎有啊?!
她根本不給自己活路!
他跪伏,雙臂撐在原地許久許久,兩眼眨都不眨,死瞪到底,真真氣到五官扭曲,額面青筋明顯。
「麗揚——」吼聲震天,怒濤滾滾沖噴。
「混帳——混帳啊——」
可恨!太太可恨!
第3章(1)
七年後。
北境來到春耕時候,好幾座屯堡的田地都已犁整,種子與秧苗落了土,算來開春大事又了一樁。
天朝北境的「令軍興屯」政策始于老北定王聶樊駐守之時。
戍邊需要長期駐軍,大軍駐扎自然需要糧草,若兵食盡資于民,民力必然困重,所以干脆一邊戍守、一邊屯種。
老北定王尚在世時,陀離忌憚其威名不敢妄動,北境著實安寧好長一段時間,當時政策采三分戍守、七分屯田的分配方式,遂沿著北邊國境和地勢建立起不少屯堡。
後來老北定王因病辭世,陀離新主達赤王曾一度興兵來犯,結果出師未捷身先死,與天朝大軍正式開戰不過一場,竟就染了急癥,病死在軍中王帳——這是從陀離軍中傳出的說詞,天朝人卻是不信的。
當年與陀離軍交手的天朝將士們只知,那時接手北境軍的聶小王爺親率精兵、潛入敵營救出太子殿下,眾人按計劃行事,目標達成後順利撤走,唯獨小王爺沒在說好的時辰內返回安全所在。
小王爺遲了三日才出現。
幾是同時,探子傳來消息,說是太子被救出的那一晚,陀離王帳起大火,達赤王烏克鄯遭刺殺身亡,而刺客奪了馬擺月兌追兵。
藝高人膽大啊!
虎父無犬子啊!
有本事這麼干的,除了聶小王爺還能有誰?!于是達赤王這條命就算在聶行儼頭上了。
至于真相為何,聶行儼實也不知該如何解說,畢竟在這件「奇案」中,身為關鍵的某個人早已不在。
那一夜在地底洞中發生的事,仿佛僅是他跌進迷障中的一場異夢,斯人已逝,徒留香魂。
他時不時能嗅到那抹身香。
一開始以為自個兒想多了,但一次、兩次、三次下來就明白了,那抹香是從他體內散出。
她那般利用他、欺負他還不夠,還把這該死的身香染給他,解都沒法解。可恨!
想他堂堂男兒頂天立地,橫槍策馬、沙場縱橫,流出的汗與血竟被細香染遍,不少同袍還以為他喜配香囊香包……這都成什麼事了?豈能不恨?!
許是為了與太過娘氣的身香「抗衡」,他在北境的治軍手腕格外嚴明有度、賞罰分明。本就不是愛笑之人,幾年的軍旅生活更將一張原本俊秀的玉面刻劃得輪廓突出、眉目凌峻。
此時,這雙寒星峻目就盯著不遠處一樁正在講價的牲口買賣。
場子是在大軍屯的村中場壩上,今日恰是每月一次的集市,趕集的人潮這會兒漸散了,場壩邊角就那牲易的活兒仍在進行。
「儼帥,便是那班人馬,總共六人,屬下已讓人明面上盤查過,說是從北關外的天養牧場餅來的牙口販子,官衙所發的通行文件也都能對上,瞧起來並無錯處,但……就是不太對勁兒。」北境軍里最年輕的副將——李冉,同樣眯目盯住那場交易,壓低聲量稟報。
聶行儼一手穩穩控韁,另一手在大腿上輕拍,狀若沉吟。
按理,這種「疑似走私牲口」的案子由他身邊一員副將查辦,已是殺雞用了牛刀,哪里還需請出他這尊大佛?
之所以看重此事,是因近日探子來報,陀離的龍瑤攝政公主又遣一批細作混進北境。而關于細作或探子這種往敵營里「埋樁」再「以樁打樁」的暗戰,聶行儼就勝在消息靈通、行事迅雷不及掩耳。
龍瑤公主的這一批細作,他極早掌握消息,開頭便狠狠拿下對方好幾個人,但還是溜了幾尾,令他不得不戒備。
尤其是眼前這種游走在大小屯堡、當起牲口買賣仲介的中間人,更需留神。
當年達赤王在帳中遭刺殺身亡,消息一傳出,陀離軍氣勢大潰。
軍心既失,成敗已定,陀離遂連夜拔營撤走,幾萬敵軍一夜之間撤得精光,天朝北境的緊繃氛圍立時緩解。
值得玩味的是,原以為陀離王廷必再掀一場奪位之戰,然預估的情況卻未發生,又或者說才剛燃起一簇星火苗兒、嗅到一點味道,很快已被控下——陀離王廷在歿了達赤王之後,大權迅速落入其一母同胞的親姊姊龍瑤公主手中。
龍瑤公主的名號,聶行儼自然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