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好好站在這里,不許亂走,我馬上就回來。」
「好啊,灶間若是還有剩菜——」楊柳兒還想再囑咐兩句,可惜說到一半卻猛然住了嘴。
連君軒大感疑惑,扭頭看去,結果也是怔住了,那站在墳前,身形魁梧、穿著灰布衣褲的漢子怎麼瞧著這麼眼熟……
楊山今晚喝了幾杯酒,躺在炕上,怎麼都覺得身上燥熱,猶豫了一會就去了陳氏墳頭。
一到墳前,那個見過很多次的婦人果然又在墳旁坐著,他想也不想地就走上前搭話,根本不知道不遠處的樹後還站著自家閨女。
「這麼晚,你怎麼過來了?是不是又餓了一日?」
那婦人許是在發呆,听到動靜趕緊起身行禮,低低柔柔的道︰「不是,我就是……就是想來謝謝陳姊姊。」
楊山听得疑惑,但還是把懷里的油紙包掏出來遞給婦人,勸道︰「這是我那小女兒蒸的點心,有些甜,我吃不慣,你拿去墊肚子吧。」
那婦人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接了過去,轉身先放在陳氏墳前的供了一會,末了才重新拿起打開,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一旁的楊山找塊石頭坐了,這才問道︰「你方才說的是什麼意思,這是要出遠門?」
听到這話,那婦人手下頓了一頓,收起油紙包,開口想說話卻先哽咽哭了起來。
突如其來的淚水讓楊山有些慌了手腳,四處望了望,見沒有什麼動靜,這才低聲勸道︰「怎麼了,可是有什麼難事?」
那婦人抹了一把眼淚,低聲道︰「我嫂子要把我賣給三道鎮的胡瘸子,過幾日胡家就要來抬我了。都說胡家是鬼門關,我怕是沒命再出來了,今日特意來給陳姊姊道謝,若是沒有她墳前的祭食,我怕是活不到今日。」說到這里,她突然軟軟跪了下來,重重的磕了三個頭,鄭重道︰「這三個頭是謝楊大哥兩年來的照料,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即便以後我死在胡家,在天之靈也定然祈求楊大哥一家平安。」
「快起來,快起來!」楊山急得上前想扶起婦人,但是礙于男女有別,到底也不敢沾手,于是惱怒道︰「你那兄嫂也太不是東西了,就沒人替你作主嗎?你一個寡婦,再嫁只憑自己心意,他們怎麼敢……」
「我一個苦命婦人,又有這樣的兄嫂,誰家也不敢要我啊。不讓他們賣了我,我又能怎麼樣?最後都是個死,只能听天由命了。」婦人跪坐在地上,月光照在她單薄的身上顯得分外淒涼可憐。
不遠處的楊柳兒听見了,好不容易合起驚愕張大的嘴巴,湊到連君軒跟前低聲問道︰「那個胡家是什麼人家?」
這個連君軒倒是有些耳聞,但他怎麼好把那些市井流傳的骯髒話告訴她,心思一轉就道︰「姓胡的有些家財,但許是有些命硬,娶了一妻九妾都……嗯,都病死了。」
楊柳兒若當真是個單純的農家閨女,自然听不出這話有蹊蹺,但她好歹在現代生活了二十幾年,什麼離奇古怪之事沒听說過?她幾乎就猜出那姓胡的是個心理變態、虐待狂了,怪不得這婦人如此絕望,這胡家門就是地獄門啊。
兩人一問一答的功夫,那婦人已經站起告辭,留下楊山一個人坐在陳氏墳前,神色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楊柳兒扯了扯連君軒的衣角,兩人悄悄原路返回楊家莊園。進門前,楊柳兒忍不住扭頭望向那片黑漆漆的山林,心里實在不知是個什麼滋味。
連君軒也是心情分外古怪,但別說他還不是楊家女婿,就是當真娶了楊柳兒,這事也沒有他插手的余地。這畢竟算是楊家的家丑,父親在娘親墳前約見陌生婦人,這實在是好說不好听。
但楊柳兒卻沒想這麼多,心里反倒是愧疚佔了大半。仔細想想,楊山雖然再過幾月就要當爺爺了,但年紀不過四十幾歲,手里還抓著壯年的尾巴。兒女們陸續成親、科考,家里的日子也富庶了,但即便這樣,他心里也會覺得孤單吧,若是他想找個人作伴、說說話,這實在算不上是什麼出格之事,說起來,倒是他們這些做兒女的不孝了……
「連大哥,你能不能讓連強去打听一下這個婦人的底細。」
「啊?」連君軒听了之後楞了一下,轉而卻覺得她沒把自己當外人,這樣隱秘之事都肯托他處置,趕緊歡喜應道︰「好,這是小事,保管明晚就有消息了。」
楊柳兒沉浸在自己的心緒里,倒沒注意到他異乎尋常的歡喜,點點頭就回了自己院子。
當夜,楊山不知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但他屋里的油燈卻是一直亮到天亮。早起吃飯的時候,他又把平日最不喜的一碟咸豇豆通通倒進粥碗,吃完之後甚至沒叫一聲咸,末了扛著鋤頭,沉默著出門。
這下別說楊柳兒,就是一心撲在書上的楊誠也發現了蹊蹺,但他是個謹慎的性子,盡避心里疑惑也沒輕易說出來,可到了晚上,看見楊山把油潑辣子當成湯灌進嘴里的時候,他終于忍不住了,想著尋到小妹問幾句,可他找遍了二、三進院子也不見小妹人影,正要出門,卻見小妹從院外走了進來。
楊柳兒正琢磨著心事,突然被二哥攔了去路,免不得驚了一跳,一听二哥問起父親是不是有何難事時。她想了想就斟酌著道︰「二哥,阿爹……阿爹年歲還不大,咱們是不是該給他找個伴,平日伺候衣食不說,也有人陪著他說說話。不然大哥以後要在城里落腳了,你也要出去做官,我和阿姊都嫁了,阿爹……就太孤單了。」
楊誠听了不由怔楞,男子本就心粗,他年紀又不大,任憑才智再過人也沒想到過替父親找女人這事上啊,這會小妹提出來,他倒有些不知如何應聲了。
沉默了半晌,他到底還是找到其中的關鍵之處,「小妹,你跟二哥說實話。阿爹是不是看中哪家女子了,否則你斷然不會平白說起這事。」
楊柳兒知道瞞不過聰明的二哥,只得把那日所見說了一遍。當然,她還沒傻到把連君軒扯進這種尷尬里,末了含糊說道︰「我找人打听過了,那婦人叫巧娘,是老林河鄭家人,年輕守寡無子且父母早亡,回到兄嫂家後常被苛待。咱娘墳前的祭食不斷,許是餓極了,常去找吃的,這才識得了阿爹。阿爹心軟,見不得人家受苦,巧娘又受了咱娘的陰德,所以才……」
楊誠越听臉色越復雜,眉頭死死皺著,手里的茶碗端起又放下,卻不見沾上一口,顯然心里也很是矛盾。
楊柳兒偷偷在心里嘆氣,她來到這個時空時陳氏已經去世了,對于她來說,那不過是個記憶里待她很好的女人。但對于楊志、楊誠和楊杏兒來說,那卻是最疼最親的娘,哪怕再明事理,依舊不容易接受。
「小妹,你回去睡吧,這事誰也不要說,等我想想再商量!」楊誠無力的擺了擺手,攆了小妹出去。
楊柳兒實在覺得自己方才的話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訕訕笑了一下就起身出去了,站在門外,見到二哥映在窗上的影子,好似分外哀傷,她心里的愧疚就更深了。
連君軒本來就有些擔心,這會輕手輕腳地走過來,扯著楊柳兒回去後院,又爬上了柿子樹,兩人沉默著依靠在一處,吹著夜風,眺望山林夜色。
連君軒怕楊柳兒心里悶出什麼病,無法之下又把自己的身世晾出來,「別想太多,大叔那麼疼你,即便家里添了人也不會不疼你。再說,你總比我強吧,我可是姥姥不親、舅舅不疼,不對,我連姥姥和舅舅是誰都不知道。有人說我娘是個花娘,有人說我娘是戲子,我小時候問我那個爹,結果被踹了個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