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在妻子的情緒與自己的親生骨肉之間,「那個人」選擇了舍棄他,那還有什麼好說的?他在「那個人」心里顯然是那麼的無足輕重。
德叔連忙道︰「少爺有所不知,老爺當年之所以會作出那樣的決定,是有苦衷的,這一切,全都是為了保護少爺呀!」
薩君飛聞言嗤之以鼻。
「保護?哼,好一個保護法!」這理由未免太過牽強!
「是真的,老僕絕無半句虛言。」德叔再度壓低了嗓音,說道︰「當年,夫人得知老爺與自己的遠房表妹過從甚密後,激烈地連鬧了幾天,執意要將如兒小姐——也就是少爺的娘親趕走。」
薩君飛眯起黑眸,俊顏浮現一抹明顯的慍怒。
盡避這些話當初他已听師父提過,但是此刻听德叔再度提起,他還是不免要為他不幸的娘親感到憤慨。
德叔接著道︰「當時老爺暗中找了個住所安頓如兒小姐,並派了丫鬟去照料,然而就在如兒小姐即將臨盆,丫鬟趕來通知老爺的時候,被夫人發現了,即便如兒小姐後來不幸去世,夫人依舊震怒不已,尤其當夫人得知如兒小姐生了個兒子,那對始終沒有為老爺生下兒子的夫人來說,更是一大威脅。」
提起那些陳年往事,德叔也不禁唏噓不已。
「後來,一名丫鬟在無意中听見夫人向大夫悄悄打探能摻在水中、無色無味的毒藥,嚇得趕緊通報老爺,老爺為了怕憾事真的發生,只得忍痛將甫出世不久的少爺托給友人照顧,也就是少爺的師父雷大俠。」
「什麼?!」薩君飛聞言不禁一愕。「難道她真的敢那麼做?」
「唉……」德叔嘆了聲,說道︰「這些話,本來身為下人是不該說的,可老僕實在不忍少爺誤會老爺……」
像是深怕隔牆有耳,即便已經關上了門窗,德叔還是用只有他們兩人能听見的嗓音娓娓地述說往事。
「盡避當年如兒小姐不幸去世、老爺又將少爺送走,夫人卻始終懷恨在心,甚至變得十分疑神疑鬼,幾年後,府里的一名未婚丫鬟懷了身孕,又不知何故不願透露孩子的爹是誰,夫人便認為必定是老爺的,震怒之下,不顧那丫鬟已經懷胎將近六個月,命人強灌打胎藥,幸好那丫鬟掙扎著逃出府去,但也喝下了些許湯藥,不知道結果如何、月復中的胎兒到底有沒有保住?」
「什麼?那女人竟如此狠毒!」
薩君飛簡直不敢相信一個婦道人家,竟然只因為妒恨猜忌,就做出如此泯滅良心之事!
德叔望著他震驚的神情,忍不住深深地嘆息,在心中感嘆造化弄人。
「當時,其實老爺有意要將已五、六歲大的少爺接回府里照顧,可是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讓老爺不得不打消念頭,老爺擔心若是將少爺接回來之後,萬一夫人暗中下毒手,那後果可不堪設想,為了少爺的安全著想,老爺只好繼續讓少爺跟在雷大俠的身邊,而每逢少爺生辰之日,老爺總會親筆寫下信函,抒發心中的思念之情,老僕有好幾次看見老爺寫著寫著就紅了眼眶,甚至感傷落淚……這些話句句屬實,如有半句虛假,老僕願遭天打雷劈!」
薩君飛抿緊了唇,沉默不發一語。一股抑郁之氣漲滿了胸口,讓他有種難受的窒息感。
「隨著老爺逐漸年邁,對少爺的思念也日漸加深,雖然老爺曾想過要不顧一切,卻又擔心少爺不能諒解,這麼一猶豫蹉跎,結果卻染上了重病。
病榻上,老爺懊悔這麼多年的分離,同時深深覺得愧對少爺,因此執意要將一切的家產全給予少爺,老爺在臨終前曾對老僕說過,他不奢望能夠得到少爺的諒解,但至少希望他留下的一切,能夠代替他陪伴在少爺的身邊……」
听完了德叔的話,薩君飛的喉頭一陣緊縮,仿佛有人正狠狠地扼住他的頸子,讓他久久無法言語。
本以為,「那個人」無情無義,即使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也毫不在乎地遺棄,原來,這一切都是為了保全他的性命?
他低下頭,看著手中那疊書信,想著字里行間流露出對他的慈愛、思念與愧疚,眼眶不知怎地忽然有些發熱。
他咬緊牙根,努力按捺住胸口澎湃翻涌的情緒。
「少爺若是執意將家產全數捐出去,相信老爺在天之靈也不會有任何怨怪,只是……恕老僕多嘴,老爺會將家產全留給少爺,也是希望能夠——」
薩君飛驀地抬起手,打斷了德叔的話。
「我想要一個人靜一靜,請你先出去吧!」
德叔望著他那一臉壓抑的神色,知道他心里受了強烈的沖擊,確實需要一點時間好好冷靜。
「是,那老僕先退下了。」
德叔轉身退了出去,離開前還不忘貼心地為他關上書房的門。
當房里只剩下薩君飛一個人後,他頹然地坐回椅子上。
心緒混亂地沉默了許久後,他將那些書信一張張地攤開,數量之多,偌大的紫檀木桌幾乎快擺放不下。
他伸出手,輕觸著上頭的每個字,腦中隱隱約約浮現某個男人坐在與他此刻同樣的位子上,逐字逐句寫下這些書信的情景,而那畫面讓他的手不自覺地微微輕顫了起來。
一意識到自己情緒強烈的波動,薩君飛驀地收回了手,握緊拳頭。
像是拒絕自己的心緒再受到左右似的,他飛快地將所有的信收回木匣中,再將木匣隨手擱進身後的櫃子里,只是盡避他已重重關上了抽屜,卻仍無法平息自己胸口激烈的波動。
想著那些親筆信函中,字字句句充滿了一位父親對兒子的歉疚與想念,他的胸口就仿佛壓了塊巨石,幾乎無法喘息。
「真是蠢極了!」他忍不住咬牙低咒。
既然「那個人」偶爾會與師父暗中聯系,那麼就該知道他這些年來跟著師父習武,早就擁有保護自己的能力,一般人想要傷他分毫已不容易,更遑論是意圖害死他?
倘若「那個人」真如此思念他、渴望與他相見,為什麼不早一點與他相認?為什麼非要等到死後,才讓他由旁人的口中得知這一切?為什麼……為什麼讓他連見上最後一面的機會都沒有?
他從來就不曾見過「那個人」,從來就不知道他的模樣,不知道他是否身材高壯、是否有著一張和他有幾分神似的臉孔?
這一個又一個浮上心頭的問題,宛如一把鋒銳的利刃,重重地劃過薩君飛的胸口,帶來了難以忍受的痛楚。
一直以為自己是被無情舍棄的,突然間從德叔的口中得知事實正好相反,他心里受到的沖擊太大,饒是一貫灑月兌的他也無法平靜下來,而當他的目光落在一旁德叔稍早送來的帳目時,兩道濃眉幾乎快打起了死結。
本以為「那個人」無情無義,因此偌大的家產他可以毫不在意地全數捐出去,然而現在,得知了那些往事,得知當年的「遺棄」其實是為了保護他的安危,他不禁遲疑了。
他不奢望能夠得到少爺的諒解,但至少希望他留下的一切,能夠代替他陪伴在少爺的身邊……
腦中回蕩著德叔轉述的那些話,薩君飛的眉頭緊皺,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究竟該拿偌大的家產怎麼處理才好?
啊躁煩亂的情緒在胸口翻涌,讓他的心宛如浸了水的棉絮,變得異常沉重,完全沒了往日的瀟灑自在。
他閉上眼,希望能讓自己的心緒盡快平靜下來,而腦中驀地浮現一抹縴細窈窕的身影。
「雲初雪……」他輕聲低喃著這個美麗的名字,那張清靈嬌美的容顏也立刻清晰地浮現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