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見得少女如此模樣,下意識就有種親近感,于是笑著拉了她坐到身前,夸夸她衣襟上繡的小花兒,模模她烏黑光滑的長辮子,很快就哄得小泵娘重新露了笑臉,抱著她的手臂撒嬌道︰「嫂子,妮兒昨晚擔心死了,我想過來,但是娘不讓,說我一個姑娘家不好見血光。」
迎春想到那個她醒來就未曾露過面的婆婆,心里本能地不喜歡,她把孩子哄睡了後,一邊吃面條一邊從單純的小泵嘴里套話。
梆妮兒得過大哥囑咐,本來又與嫂子親近,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很快,迎春就把這個婆家的大致情況打探得清清楚楚。
原來葛家有兩子一女,這具身體的原主嫁的是老大,擅長木匠手藝。老二才十七歲,正在城里的書院讀書,考了兩次都沒摘下童生的帽子,更別說混個秀才當當。老三就是葛妮兒了,十五歲,前幾個月剛剛及笄。葛家在村里算是富戶,有六畝良田,去年又蓋了大院子,公婆都很能干。
當然這些都是好听的,葛妮兒不願說的那些,迎春也猜出了不少。比如,葛家蓋了大院子,長子和她這個嫁來不到一年的長媳卻住在大院後邊這間破爛又陰暗的小土屋里……
梆妮兒性情溫柔卻不呆笨,瞧見嫂子的目光落在窗下破舊的桌椅上,臉色就紅了,小聲說道︰「嫂子,炕好像有些不熱了,我這就去燒,省得冷到我的小佷子。」
說完了話,她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竄出去了,這倒惹得迎春笑了起來。這個小泵娘真是單純可愛,在葛家想必算是個「奇葩」了。
梆妮兒跑出門,站在屋檐下拍了拍滾燙的臉頰,扭頭望向前邊不遠的自家瓦房大院,心里暗暗埋怨娘親。都一樣是葛家兒子,怎麼就偏心得那般離譜?明明是大哥舍命賺回的銀錢,蓋了新瓦房,卻用要給二哥留間書房這個借口,攆了大哥和大嫂住到這間破屋來。村里鄉親私下都在傳閑話,害得她都不敢出門找小姊妹玩耍了。
這般想著,她就打算回自家前院拿捆玉米秸稈,那東西好燒,炕也熱得快。但是想起娘親見到必然又會阻攔,已站在院子的她忍不住猶豫起來。
這時見葛大壯肩頭背了個粗布褡褳,手里拎著個柳條籃子從院子外面走進來。她立刻欣喜地迎上前,「大哥,你回來了。」
梆大壯臉上閃過一抹笑意,略微點了點頭,然後把手里的籃子遞給妹子說道︰「拿去煮幾個,你也吃。」
梆妮兒看到籃子里幾十個紅皮雞蛋,忍不住歡呼道︰「太好了,我剛才給嫂子煮面條,找娘要雞蛋……」說到一半,她突然反應過來,把剩下的話吞回肚子,尷尬地說道︰「我明兒個就煮。」
梆大壯怎麼可能猜不到妹子沒說完的話,他微微皺了眉頭,掃了一眼沒有余煙冒出的煙囪,放下褡褳就從院子扛了五、六捆玉米秸稈。
第一章一覺醒來成婦人(2)
梆家新院子里,穿了一身藏青衣裙,又用藍色帕子包了頭發的王氏,正端了一瓢谷糠喂雞,一抬頭看見大兒扛了柴火去後邊,就猛然摔了手里的瓢,指著那些咕咕叫的母雞高聲罵道︰「你們這些吃里扒外的東西,供你們吃,供你們喝,連句好話都換不來,還要往外搬我的東西。老天爺瞎了眼,怎麼不降下個大雷劈死你們呢!」
梆老頭本來叼著旱煙袋坐在屋檐下搓玉米粒,听她罵得越來越不像話,忍不住開口攔阻道︰「行了,少說兩句吧。這些柴火都是大壯秋時拾回來的,他燒幾捆也應該。這麼小氣干啥?趕緊做飯吧,天都黑了。」
他本是說句公道話,想著息事寧人,可惜事與願違。
王氏听了這話就像火上澆油,原本三分氣就變成了十分,她一坐到地上,開始大聲哭罵起來。「我王金花真是瞎了眼了,苦等到二十歲,被爹娘打個半死,才嫁給你這個死了婆娘的窩囊廢。替你養孩子,又生兒育女,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結果老了還要挨你的罵,這是不讓我活了,往我心口戳刀子啊!」
梆老頭被數落得臉色鐵青,開口想反駁喝罵,不知想到什麼又咽了回去。末了默默起身,躲進屋里去了。
王氏又罵了半晌,覺得出了氣,老頭子也被她再次降服了,這才爬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土,目光彷佛能穿過新瓦房,看到那處破陋土屋。她低聲冷冷說道︰「只要我活著一日,你就得給葛家當牛做馬。一根草一片樹葉都是我兒子的,你算個什麼東西,不過是克死親娘的賤種!」
許是感受到了王氏聲音里濃濃的惡毒和怨恨,正爭奪著谷糠的母雞們四散逃逸。不知哪個膽子小得厲害,路過王氏腳背時還留了一灘排泄物在她的腳背上,惹得她跳腳大罵。
迎春本來吃了面又睡了,但迷迷糊糊之間好像听到有人吵鬧,睜開眼楮探看時,卻見葛大壯正伸手模向她,于是驚得立刻瞪大眼楮問道︰「你要做什麼?」
梆大壯兩道濃眉微微皺了皺,手卻不停,直接插到褥子下試了試溫度後才淡淡說道︰「炕熱了。」
迎春這才知道人家是好意,趕緊扯開話題掩飾尷尬,「外面是怎麼了,我怎麼听見有人罵街啊?」
梆大壯卻好像沒有听見這句話,回身出去掩好房門,這才上炕放了自己的被子在孩子另一側,然後和衣躺下。就在迎春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卻突然開了口,「不必理會,睡吧。」
迎春只覺得頭上有烏鴉排隊飛過,看來孩子的爹除了寡言,還有些慢半拍啊。許是身下的炕燒得太熱了,她腦子里的念頭還沒打幾個轉就睡著了。
夜里,她迷迷糊糊喂了兩次女乃,再听到孩子貓咪一般的哭聲時,窗外的天色已經亮了。一睜開眼楮,她就看到葛大壯正姿勢僵硬地抱著孩子,一抹調皮的陽光穿過窗欞照在他臉上,使得他原本英俊但稍顯剛毅的面容又多了三分溫暖慈愛。見孩子高舉著拳頭,他還會低下頭,用臉頰小心翼翼地貼了上去,表情滿足。
迎春望著這對父子如此親近,不知為何,眼圈突然就紅了,無數酸澀的往事在她心里蕩漾。
那些孤單寒冷的童年歲月,彷徨無依的成長時光,她曾多少次期盼,有朝一日能找到一個好男人,組建一個完整又溫暖的家。她要生個可愛的孩子,撒嬌喊累,賴著老公換尿布、抱孩子。
沒想到雖然換了個時空,但她的願望卻在這一刻實現了,也許這就是老天爺可憐她前世孤苦,特意補償她的吧。她閉起眼楮,極力不讓眼淚流出來,因為在這個夢想成真的時刻,她應該歡喜大笑才對。
梆大壯扭頭看過來,只見兩滴清淚正從迎春眼角滑下,那長長的睫毛被眼淚打濕,每顫動一下都像大石,壓得他想嘆氣。先前諸事暫且不說,如今她為自己生兒育女,若是再委屈她就真有些說不過了。
他放開孩子下了地,轉身便出門了,迎春聞聲睜開眼剛要喊他,孩子卻鬧了起來。于是她趕緊起身侍候這個小祖宗,待忙完,小泵葛妮兒又趕來照料她們母子。
迎春吃了早飯,又同葛妮兒說了一會兒話,還是不見孩子的爹進來,忍不住問道︰「妮兒,你哥干什麼去了?」
梆妮兒手里正端著針線筐翻撿繡線,隨口應道︰「他說要上山打一只野雞給你炖湯喝,一會兒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