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發生以來,他一直無法原諒自己的延誤,間接導致方佳年獨自喪生在異地;卻沒料到,她早已離他遠去,從形而下到形而上都離開了他;那麼,那段蟄居時巨大的悲傷,不全落入了空泛和荒謬中?而比他早一步獲悉的雁西,竟也選擇隱瞞他,看似為他保有了完美的記憶,其實突顯且延長了一切的荒謬。
手機再次響起,他不再忍耐鈴聲,直接關機,也關掉自己的心。
不過才三個月吧,朱琴估計了大概的時間,雁西竟變得如此消瘦,始終垂眉低目的她,話少了許多,即使著了冬衣,仍看得出原有健美的體態縴薄不少,圓潤的下巴自然跟著削尖了,鎖骨分明,豐滿的胸也予人縮了一號的錯覺。雖是許多女人向往的輕盈身架,一配上那張蒼白的臉蛋,朱琴可不覺得有多美妙。
「你應該多出來曬曬太陽啊。」朱琴替雁西斟滿熱茶。
「最近事情多,抽不出空。」
听得出是禮貌性的敷衍,朱琴不以為意,側面問道︰「你搬家了?家里電話都不通,手機也老是關機。」
「是,我把房子租出去了,反正暫時只有我一個人,這樣也用不著付貸款了。」
「一個人也總得住啊。」
「一個人就簡單多了。」雁西笑,攤手,「怎麼住都行。」
朱琴愣了愣,不由得嘆道︰「雁西,你母親的事我很遺憾,請節哀。」
雁西面目平靜,「我還好,這是預料中的事。我媽就是這樣,什麼事都替我們姊妹倆想好好的,也許早在幾個月前她就放棄了自己,所以病情才會急轉直下……」話忽然停頓,勉強做了幾下吞咽動作,才正視朱琴,「朱小姐,今天到您公司來這一趟,是想拜托您一件事。」她從手袋中掏出一個厚實的小包裹,放在桌上,「上星期我戶頭里突然多出這筆錢,我想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給付酬勞,一種是朋友之情。但我的工作早已經結束了,不該有未付款才對;至于後者,我擔當不起,也用不上。朋友之間應該單純一點才好,麻煩您替我歸還原主。我想這戶頭只有您知道,這筆錢應該是通過您匯進來的,為免你來我往造成不必要的困擾,我已經把這個戶頭結束了,麻煩您了。」
朱琴把包裹放在手心掂量,是一迭為數不少的現金。她想通了原委,勸解道︰「這是朋友的心意,你實在不必推辭——」
「我很好,真的。」雁西擠出令人安心的笑容,「事情全都辦好了,沒什麼困難。工作方面,我辭掉了助理的工作,新的打算也有了,我適應得很好。」
朱琴認真看著她,萌生感慨,「說真的,雖然我們並不贊成客戶事後還和員工夾纏不清,但我曾經以為,你和範先生是有可能的。」
「您多想了,一開始就只是工作。」雁西聞言並未動容。
「但……」朱琴思索了一下,喝了口熱茶道︰「算了,都到這個時候了,就坦白告訴你吧。其實最後兩次付款,是範先生個人支付的,範老太太當時對範先生的態度很不以為然,早已決定不再雇用你了,是範先生通過劉小姐找上我,繼續讓你待下來的,當時在電話里听他的口氣,感覺得到他希望你一直在他身邊待下來;為了不讓你多心,他請我守密。一件事做得這麼費神,可見是用了心,所以我才以為……」
呆默許久,雁西才抬頭注視朱琴,雙眸明亮又堅定,「您弄錯了,大家都誤解了,一直以來,我都是替身,範家當初找我,不就是這麼打算的麼?」
「是這麼說沒錯——」
「他一直愛著方小姐,這才是事實。」
「……」
「對了,過兩天我的手機號碼就要換了,到時候再通知您。」雁西站了起來,有禮地鞠個躬,「朱小姐,我還有事,得先走了,謝謝您撥空和我見面,再見。」從踫面到現在,她一口茶也沒喝,話說完就離開。
不知為什麼,朱琴心里雪亮,自此一別,雁西不會再打電話給她了。
第10章(1)
範君易很久沒到一般的餐館用餐了,算算至少有一年以上了;撇開缺乏閑情不談,時間是最大的問題,他難得擁有好整以暇的用餐時間。
從再度投入軟件開發部門之後,進食又回到了果月復的層次,毫無質量可言;但他完全不介意,也不考慮調整它,大費周章擠兌出的空白光陰不過是突顯了他人生的單調無趣,他早就該承認這一點了不是麼?
罷才進入這家位在巷內的餐館時,他略微打量了一下陳設;並不昂貴的裝潢,可以歸類為改良過的鄉村風,大量使用的木作和彩漆讓空間很明亮很溫暖,加上撲鼻的食物香氣,讓人心生愉悅。餐館有個不起眼的名字,叫「小廚房」,他不排斥置身此處,跟著同仁從容地落座;但僅此而已,談不上期待。
「吃一頓飯開車二十分鐘,有必要嗎?」點餐後,他對興致勃勃的張立行道。
「沒辦法,嘴饞啊,還不是江莉。」
上周一名客戶曾經請江莉到此用餐,江莉驚艷之余外帶了幾份餐點回公司分享張立行等同事,獨漏了出差的範君易。張立行始終念念不忘,總想再嘗一次,「就那個獅子頭啊,好吃得不得了。」
「這還不簡單,讓他們外送到公司不就得了?」範君易不解。
「他們宣稱人手不足,不接受外送。」人事部主管搭腔,他也是上次的受惠者之一。「我懷疑是營銷手法,越不容易吃到就越想來。」
「那可只有你們。」範君易嗤笑。
「況且距離也不近;尖鋒時間就更不好送了。難得一趟,你就放寬心嘛!便當吃不膩啊?」張立行搖頭。
「放寬心?」範君易指指表面,「先說好,一小時後我得準時出發到機場,遲到了唯你是問。」
在範君易的經驗里,只有一個人會為了美食按圖索驥尋覓餐館,然後再想辦法復制出同樣的菜色,像一樁好玩的游戲。只有一個人。
靜夜獨處時,那個人的名字不時輕輕掠過他的心,勾動一點悵然;有時悵然凝聚成渴想,催動著他,他會拿起手機,撥按那串再也不屬于那個名字的號碼,聆听陌生的女聲在彼端回應,「喂?哪一位?」彷佛接听次數多了,對方就會不堪其擾地承認,「好吧你贏了,是我,我是雁西。」
雁西。
這正是範君易排斥休假的原因,更多的傷懷徒增困擾。
但他還是免不了東張西望一番,也許百萬分之一的運氣降臨了,踫巧遇上也來嘗鮮的她。踫巧,因為有些東西一旦放手了,能憑恃的就只有機緣。
餐點比想象中更快送上,套餐的形式,一份主餐加上四樣配菜,一碗湯。
範君易只有一小時余裕,但他不到半小時便用完餐。主餐自然是重點所在,無論是外相或口感皆俱備宴客水平,但配菜和一般人對簡餐的認知不同,並未馬虎湊和,而是精心燒燴的家常菜,每一樣放進嘴里都讓人不由得心生感動。竟有店家如此認真對待配菜,而非隨俗偷工減料。
「其實,店家如果人手不夠,我們讓肋理早點到店里來拿不就行了。」範君易建議。
「咦!說得也是,我怎麼沒想到。」張立行笑嘻嘻,「等一下就跟老板談談。」
這家店有上下兩層樓,樓面窄長,加上店家在前方騰出一小塊地作為香菜園圃,面積其實並不大,座位有限,中餐時段幾乎座無虛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