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比較忙,工作的地點太遠,沒辦法三天兩頭來看你,不過你放心,我都交代好了,你如果想找我,就對看護眨三下,她會打電話給我的。」
母親眨了一下眼皮,眼角出現淚光。
「別難過啊,醫生說放寬心,病才容易好。你看你今天氣色不是好多了嗎?」雁西勸慰著,在母親的手背上印上一個吻,臉上始終漾著甜笑。
但甜笑若出自于苦澀,就會使人備感空虛。
「媽,我真想念你。」她柔聲說,想念從前那個神采飛揚的母親。
雁西步出病房時,嘴角總是特別僵硬,身體也特別疲憊,尤其是再從護理站那里得知母親病情進展不大後,她的笑容隱沒得更迅速。
離開贍養院,她如常買了些水果供品,繞至附近一座香火鼎盛的廟宇,在主殿前恭敬跪拜,虔心祈求,「好菩薩,拜托,我只要一點小狽運氣,並不多,」雁西喃喃祝禱,「希望我愛的人都能夠平安健康,至于我不愛的人……也懂得好自為之吧。」
回程坐在捷運車廂里,雁西半盹半醒,一路奔馳至終點站;終點站下了車,轉乘小區巴士上山,抵達小區大門,和警衛打了招呼,慢吞吞地走回那棟樓房。
慢吞吞地,因為她要面對的是另一個難以掌握的未知數,委實雀躍不起來。
一到前庭的雕花門前,雁西發現門竟是虛掩的。吃了一驚,沖了進去,屈蹲在花園走道的人影陡然站了起來,面對她,她定楮一看,是範君易,雙手沾滿了泥漬草屑。
「你出去了一個下午。」範君易語帶責備。
「……」萬分訝異,這是雁西到這里工作後,第一次看見他走出屋子,站在天光下。「……可是您在休息,我留了字條。」
「我沒看見。」他拍去手上的髒污,「有人按門鈴,提醒你晚上別忘了參加防災講習課程。」
「啊,是主委陳太太。」她拍一下腦袋。
「我不管她是誰,請你轉告她,下次別再狂按我的門鈴,擾亂安寧。」
待範君易進屋,雁西查看了一下方才他屈蹲的地方,有株枯黃的天竺葵被拔除了,置放走道邊;他應該還欣賞了一會鯉魚群,因為小小的石砌池子里布撒了一些魚飼料,魚群相繼冒出圓張的嘴爭食。
她淺淺一笑,隨後進屋,放下背包,轉個彎正要進廚房備菜,卻見範君易抱著雙臂,站在廚房門邊等候。
「有事?」她打量他。
「有。」他擰著眉,表情遲疑,似在尋思措辭,「你,到底還要讓我吃多久難吃的菜?」
「……」無言幾秒,她鎮定反問︰「難吃嗎?」
他忍耐地閉了閉眼,「我不出聲只能說我隨和,不代表我沒感覺。」
「噢,我以為您不在乎。」她聳肩。
「那不表示你可以敷衍了事。」
她側著頭思索,神情嚴肅,「怎能說敷衍?您食不知味,還不是糟蹋了好菜?」
範君易听了,先是一怔,隨即大為光火,「這是職業道德!你不是很在乎職業道德?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難道可以因為信眾听不見就只敲半天鐘?」
「唔,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她點頭稱是,抬頭道︰「那您做一天人卻活得像塊廢柴又該怎麼說?」
「……」
雁西不傻,面前的男人兩臂垂放握拳,顯然瀕臨爆發點;過去的婦援工作經驗讓她看出苗頭不對,她反應迅捷,拔腿就跑,直接閃進自己的小寢室,關上門,還上了鏈鎖。
「馮雁西,你真以為我拿你沒辦法——」
門扇被重重擂了兩下,雁西不為所動,悄悄伸舌笑了。
菜難下咽,或可容忍,習慣成自然,問題不算大。範君易挑明了這件事,不過是雁西的差別待遇犯了他職場上的忌諱,並非他貪戀美食;但每天要他恪守起床時間,就真的令他百般難忍。
先是九點整,再來是八點半,然後是八點整,每隔幾天,雁西自動調整晨起時間,把他從睡夢中喚醒。惱人的是,他還不能裝聾作啞,因為握有復制鑰匙的她照樣長驅直入,掀開他的蓋被,讓刺眼的光線充斥眼簾,這一打擾,睡意消失了大半,即使執意再躺回去也無法順利入眠了。
範君易試過嚇阻雁西,惡顏相向,作勢逼近她。第一次她是嚇著了,動也不動,悶聲不響退出房間。但一回生二回熟,模清他不過是裝腔作勢,做不出冒犯舉動後,她大著膽子仰對他,面不改色,反倒是少有與異性沖突經驗的他被雁西的蠻勇搞得不知所措,一時只能悻悻然就範。
有一次他鐵了心,被單遭掀開後以臂擋光,堅不起床,雁西推開他橫在臉上的手臂,整張臉湊近,再以手指撥開他的眼皮,讓他不得不以夸張的近距離與她對瞧。這招不啻是撒手 ,無論他心頭如何雪亮,眼前的人和已逝的方佳年毫不相干,但那張幾可亂真的臉龐,很難令他無動于衷。
終于忍無可忍,兩天前,範君易逼使雁西交出鑰匙,她大方應允,無二話。翌日,她還是輕而易舉進門了,照樣拉開窗簾喚他起床。這下他忘了動怒,驚駭之余,質問她是否偷偷復制第三把鑰匙,她無辜搖頭,「門鎖壞了好幾天您不知道嗎?我還以為您想找人來修理呢。」
不,他無意再讓外人進入他的個人領域,也懶怠和外人社交。不是不能自行拆卸安裝,但他早已禁絕了計算機出現在他視線範圍,為了徹底清淨,連手機都處于停話狀態,網購鎖頭已不可能,若是命雁西出外購買,她照樣可以復制鑰匙,既是徒勞無功的舉動,何必自找麻煩?
但,難道就任雁西為所欲為,左右他的作息?他總要想個一勞永逸的辦法。
辦法不難想,就是執行的問題;可一旦豁出去了,也不算問題了。
因為心系給雁西一個下馬威,反倒更睡不好。
今天一大早,範君易提早了一小時蘇醒,在床上輾轉等候。果真八點整,分秒不差,雁西敲了門,有禮地敲敲停停一分鐘,得不到反應,房門霍地推開,她氣勢如虹走近窗口,拉開簾幔,把泡好的養肝茶放在床頭,對蓋被下毫無動靜的男人朗聲喚道︰「起床了,八點了。」
不理會,她再喚一次,仍不理會,她沒好氣,抓住扒被一角,張臂猛掀——
只兩秒,兩秒已足夠,她失聲驚喊,飛快旋身面壁,撝住嘴,閉上眼。
懊死的男人!
沒事果睡,春光盡現!
一陣無聲,範君易知道效果已發酵,他慢條斯理下床,將披掛在椅背上的衣物依序穿上,站在雁西身後,拍拍她右肩道︰「早警告過你了,別隨便進來。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我是成年男人,不是小男孩,別把我當個孩子管束,明白了嗎?」
雁西猛吸氣,待臉上的熱消退了,僅殘余一點紅暈,她緩緩轉回身,承受範君易譏誚的目光,正色道︰「我又不是沒看過,幼稚!還不快下樓吃早餐。」
在範君易滿臉驚愕下,雁西從容不迫,挺直背脊走出他的視線,踩階下樓,一恍神,轉彎時險些跌個踉蹌。
這個早上,範君易喝到了有史以來最可怕的報復果汁,那艷黃的汁液口味奇怪無比,聞之生畏,且酸澀到無以復加;出自某種男性尊嚴的本能,他一口氣喝下肚,不予置評。
滿腔悶氣,正要離座,驀然間,範君易覺醒到了一件事,他還有什麼不能禁受的?還有什麼必要堅持的?
自雁西出現以來,他不再混沌度日,對周遭事物開始恢復了心得,無法全然視而不見、听而不聞了。離譜的是,他竟跟個家務助理斤斤計較起來,縱算他遂意了,那又如何?體面也罷,邋遢也罷,早起也罷,晏起也罷,美食也罷,食物差強人意也罷,都無法敵過一個事實——他親手葬送過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