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以往在工作上面對過各種不堪的情況,雁西緩了口氣後,重整心情,再回頭,表情已恢復了自然。她低頭從手中的小包里取出一只嶄新的刮胡刀,遞給範君易,「換一只吧,你胡渣老是刮不干淨。」
他接過手,握在手心;雁西徑自收拾起杯盤,走進廚房洗滌。
一切又恢復了原狀。這不是他預期的結果啊,但一時之間,他竟然對雁西無計可施。
範君易有訪客。
雁西收到警衛室通報後,放下手邊的家務,在前庭的金屬雕花門旁等候。
透過樹籬,雁西窺看了訪客幾眼,是一名年輕男士,身材中等,戴了副黑框眼鏡,衣著輕松,步伐急促。
來者是客,她端起了禮貌的笑容,欠身致意,直起腰,彼此一照面,對方霎時雙目圓睜,倒抽一口氣,原地呆住。
雁西準備好的迎客開場白當場作廢,她無奈直言︰「是,我想我長得和另一位方小姐很相像,對不起,讓您受驚了,我姓馮,和方小姐沒有任何親屬關系。」
來客定楮再瞧,暗暗松一口氣,干笑兩聲,「當然、當然。乍看是像,仔細看就有差了,馮小姐看起來比較——」他快速地瞄了雁西上圍一眼,接下來的評價不太適宜對初見面的異性明言,他明智地噤了聲,很快從身上掏出一張名片奉上,堆起笑容,自我介紹起來︰「我姓張,張立行,是君易的工作伙伴,我來看看他,請問您是……」
「我是範先生的家務助理,我姓馮。」
張立行眉一揚,忍不住低喃︰「家務助理?這家伙難道真的不行了?」
雁西抿著唇閱讀名片,忍不住朝男子身上掃了兩下——是科技公司負責人哪!
現在真是新貴頻出的年代,人人都能創業。她對這個行業相當生疏,沒有半點基本概念,不過瞧張立行眼神機伶自信,身段柔軟,也許真是個人才。
「咦!這里恢復原狀了?」張立行隨著雁西進入屋內,空氣中飄散著地板蠟的芳香氣味,客廳整理得井井有條,光線充足,頹敗之氣一掃而空。
一個月前他造訪過這里,當時的印象是大吃一驚。他對個人內務是否凌亂無章並無太多意見,畢竟公司里最有創意的兩個設計天才辦公室都像被手榴彈肆虐過,只要從門口望進去,各種參考數據、玩具模型、文件書本,堆棧成山或散落一地,歸檔的資料只有他們自己清楚埋在哪個角落。
但沒想到範君易更上層樓,原本優雅的客廳搞成瓶瓶罐罐充斥的資源回收場就罷,偶有零星蟑螂螞蟻橫行地板勉強也可接受;但向來意氣風發、俊秀有型的優質男人把自己整治得邋遢粗魯、酒氣沖天,就真的讓張立行冷汗直流,不得不采取緊急措施了。
通知範家是第一要務,暫停範君易的職務勢在必行。範家如何干預他並不清楚,畢竟那位總是代表範老太太出面的劉女士看起來行事老到,頗讓人放心,現下情況粗看似有好轉,證明他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
「他今天還好吧?」心情輕快了,張立行不自覺朗聲問。
听來客語氣,顯然對範君易近況知之甚詳,雁西不便隱瞞︰「不太好。範先生正生著悶氣呢。」
「生什麼氣?」
「刮胡子刮得不開心。」
「……這樣啊。」張立行撫了撫下巴,忍不住技巧性地打量起雁西。
真是奇妙啊!兩個完全沒有關系的人竟能如此神似,不過反復覷看,個別的氣質實有差異。這名馮小姐眉眼間少了些媚態,注視他人的目光直接坦然,長發胡亂扎在腦後,不甚講究細節,膚色接近健康的蜜糖色,明顯不忌諱陽光洗禮。無法忽略的是,她有一副居家服掩不住的姣好身段,和方佳年的縴瘦大不相同。
「你是他雇用的?」張立行問。
「是範老太太。」
「他無條件接受?」
「他沒辦法反對。」
張立行笑了,這女子態度認真,說話倒很有意思。
「他最近還在喝酒?」
「沒了。」
「……你是說,他戒酒了?」
「不,是喝不到了。」加上神經性反胃。
「喔……」听出了趣味,張立行抬眉,指指天花板,「我到樓上看看他。」
範家果然有一套,看來頑固的範君易最近是服貼了,只是這位馮小姐甚為年輕,怎可能輕易制服範君易?
愈想愈不對勁,朝樓梯拾級而上,沿著走道尋至臥室,房門大敞,張立行已經瞥見範君易頎長的身影在梳妝鏡前晃動。他慢慢靠近,發現範君易眉頭深鎖,正以棉花棒蘸藥膏涂抹腮上的傷口,不禁咧嘴笑道︰「怎麼,太久沒刮胡子,生疏了?」
範君易從鏡里望見張立行,也不驚訝,冷哼︰「你相信嗎?我連不刮胡子的自由都沒有。」
「你氣色好多了,這是好事啊。」
「好不好我心里有數。」
範君易雖消瘦許多,然而儀容周正,不聞酒氣,衣衫泛著清香,口條清晰,精神正常,只是滿臉說不出的怨忿,像頭無處宣泄的囚獅。
張立行呵呵笑了兩下,轉移話題︰「樓下那位馮小姐真令人驚訝,像極了。」
「哪兒像了?連五分都不到。」範君易賭氣似地驟下結論。
張立行明智地閉嘴,尷尬片刻後,他擠出理解的笑容道︰「都過去了,像不像其實已經不重要了,佳年的事大家都很遺憾,你的心情我明白——」
「你怎麼會明白?」範君易轉身面向他,「不過,我並不期待別人明白,你不必感到抱歉。今天怎麼來了?」
看來他太過樂觀了,張立行私忖,範君易的改變只是表象,他懨懨自棄,思緒緊扣住消逝的昨日,說話尖銳,全無半分輕松,這段深居簡出的穴居日子,他並未得到真正的寧靜。
「來看看你。」
「是為了公司的事來的吧?」一語道破,範君易一點社交的余地也不留。
張立行斂起笑意,搓了搓手,語重心長道︰「听好,我們是朋友兼伙伴,關系不比一般,我就有話直說了。你必須明白一件事,無論發生什麼事,地球仍在旋轉,所有人都得繼續走下去,這是改變不了的定律,你別以為——」
「我辭職。」範君易斷然接口,「就這樣吧,你找個人接替我,不必為難了。」
張立行至為駭異,「你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公司還要運轉,你不須遷就我,時間也差不多了,我理解你的難處——」
「你若是理解就不致于輕易放棄,當初我們是怎樣努力過來的——」
「當初我不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
這句話阻斷了張立行的勸解念頭,兩人面面相望,不再言語。
言語經常織就更高的圍籬,他們選擇了沉默。沉默也許會換來多一點諒解。
于此時刻,極不相襯地,一股撩人的炒菜香氣隨著氣流傳遞而上,源源不絕,在空間里凝聚不散,聞香者幾乎可以猜測出炒鍋中的食材種類——蒜瓣、九層塔、醬油、肉絲……
已經晌午了,用餐時分,這樣的家常炊煮香氣再正常不過了。
張立行試圖為僵局解圍,他拍拍好友的肩,莞爾道︰「那位能干的馮小姐好像在準備午餐了,不介意留我吃頓飯吧?我們可以再多聊聊。」
範君易聞言,竟難得地笑了,他嘲諷意味十足道︰「我不介意你留下來吃這頓飯。不過我勸你最好三思,她做的菜看起來和吃起來是不相干的兩回事,我怕你消受不起;況且,你以為連抽油煙機都會忘了使用的人廚藝能有多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