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西納悶地掃了他一眼,並不領情,「省省吧,我們之間的債又不是幾杯咖啡就可以一筆勾銷,你還是盡快告訴我答案吧,我明天再來。」
湯老板面色一變,雁西抓起背包背上右肩,頭也不回地走出咖啡館。
低首走了一段街路,一轉角,一股涼風迎面吹襲,雁西深吸了口氣,不適感減輕了一些。她再看看表,跨步疾走,往五十公尺開外的捷運站入口邁進,未發現路邊一輛黑色房車迅速跟隨駛近,車子按了兩聲喇叭,雁西不經意瞟了一眼,立時止步。
電動車窗在她身邊徐徐降下,雁西不必從洞開的窗口往里探看車主,心里已有數。她考慮了一下,毅然拉開車門,鑽進副駕駛座等候聆訓。
「朱小姐。」雁西勉強招呼。
駕駛人是一名年約四十多歲,透著干練氣息的女人,名喚朱琴。朱琴側身而坐,左手搭在駕駛盤上,一襲剪裁優雅的黑色套裝裹著玲瓏的身段,精致的妝容一絲不苟,但眉眼勾畫得過于犀利,以致斜睨著雁西時,雁西忍不住別開臉。
兩人無言了幾秒,朱琴張開朱唇,先發制人,「你整整三天不接電話也罷,我的公司就在對面,人都到這附近來了,上門聊個幾分鐘不會礙著你的事吧?」
雁西垂著頭,手指纏絞著背袋上的細繩,支吾道︰「我有其它的事……」
朱琴勾起唇角,「其它的事能比範先生這事還重要?」
「……」雁西不自在地望向窗外。
雁西躲在家中禁閉了三天,也掙扎了三天,始終舉棋不定。今天終于振作了精神,邁出家門前進咖啡館,進行她和咖啡館老板的「寧靜」對峙,原本想接著到安養院探望母親,不意竟讓身邊的女人逮個正著,終究不得不面對這個令她進退兩難的局面。
「範家找你找得很急,你必須馬上過去。」朱琴也不拐彎抹角,直言道。
「我想……」雁西長長呵了口氣,微微偏過頭,艱難地說出鯁在心中的決定,「我不能再見範先生了。」
「為什麼?」朱琴不動聲色。
「我做不來——」
「做不來?如果做不來,範家不會再找你。」
「真的做不來……範先生他——」雁西耳根瞬間爆紅,雙眼潮濕,纏在指頭的繩線越繞越緊,「他——我沒想到他——」她囁嚅著說不出口,為難的模樣簡直像是有人拿把槍抵在背後要她上台參加髒話比賽一樣。
朱琴是明眼人,瞧出了端倪,哂笑道︰「馮小姐,你可是簽了合約的。」
雁西愕愣,看向女人,從那張職業化的冷淡臉上找不到一絲同情,「可是朱小姐,從頭到尾,您都沒有提到範先生會——會失控。」她頓了頓,終于找到較不露骨的辭匯,「我的工作,並不包括違反我意願的親密行為,這個案子我能力有限,我並非推托,可是這種失控——根本已經超越底線了。」
勉強說完,雁西又低下頭,回避朱琴的視線,她的整片耳根仍然熱辣辣,不用攬鏡自照,她的窘態說明了一切。
朱琴輕笑,食指蔻丹敲了敲方向盤,不疾不徐道︰「你今年二十六了吧?」
「……」
「你不是未成年少女了,怎麼想事還像個孩子呢?」朱琴香馥的手伸向雁西下頷,緊扣住後冷不防扳回,兩人的臉面近乎相觸,雁西立即被撲面的香水味籠罩。「如果這事容易,何必非要你不可?錙銖必較的範家肯輕易妥協你提出的數字?你以為這一行還有工安防範和職災保險嗎?你在簽下名字之前,不是就應該通盤想清楚所有的可能性嗎?喝水都會嗆著,走路難保失足,更何況這種棘手的個案?範先生是健全的成年男性,你不會天真到認為陪他說說傻話,曬曬太陽,他就會自動修復,生龍活虎的出門社交吧?再說,你以為範家付費讓你做全套健康檢查是為了什麼?」
朱琴流利的一番諍言像大量冰雹當頭灑下,令雁西語塞。
無言以對。雁西從朱琴出奇有力的指掌間掙月兌,微弱地辯解︰「我以為他需要的只是心理的慰藉——」
「慰藉有很多種方式,你必須全力以赴。」
「……」太刺耳了,無法掩耳,雁西只得轉開臉。
「話說回來,凡事都有代價,值不值得個人心中自有一把尺。看看外頭那些上班族,有幾個人在做自己歡喜的事?肝腦涂地不就是為了一個價錢?」朱琴按開門鎖,啟動引擎,「下車。提醒你一句,你若退出,範家不會支付任何頭款,把你心里的尺拿出來計量,看看值不值得。」
雁西下了車,呆立在路邊好一陣。她撫著隱隱作痛的下巴,環視行色匆匆的路人,想移動步伐,走進捷運站,把方才惱人的對話拋在腦後,試走了兩步,鉛重般的腿帶不動她的軀體。一陣委屈潮涌而來,推動了某個意念,令她呼吸開始急促,沒多久,一股慍火在胸腔悶燒起來,越燒越熾旺。
第1章(2)
她驟然轉身,循著原路穿街繞巷回到咖啡館,迅捷如風地跟在顧客身後竄進店內,眼角往吧台一掃,尋覓湯老板的身影不得,她叫住正拿了一壺水經過的工讀生,質問︰「老板呢?」
「倉庫。」
雁西沿著唯一的走道直驅店後方,看見一扇隔間門上張貼著「非工作人員請勿擅入」的告示牌。她不加思索,一掌推開門,二話不說,朝扛了一麻袋咖啡豆的湯老板用勁推了一把,湯老板沒有防備,仰跌在牆角一堆麻袋上。雁西直欺上去,揪住他的衣領,扯嗓憤喊︰「混蛋——你到底說不說?!你到底說不說?!」
畢竟體力不是湯老板對手,雁西隨即被反扣手腕,歪坐在地,湯老板趁勢一躍而起,恨恨地抹了把臉,指著來勢洶洶的她道︰「要我說幾遍你才肯認了?我——真——的——不——知——道。听清楚沒?這就是答案!」
雁西呆了呆,茫然望著他,「不知道就結了嗎?可我被你們湯家害慘了……」她忍不住咧開嘴,不思節制地放聲大哭。
這是半年來雁西第一次哭泣,因為日積月累,爆發力十足,哀傷逾恆的哭聲回蕩在逼窄的貨料倉庫里,震人心肺,再從四面八方縫隙竄出,三面水泥牆和單薄的塑料門板攔也攔不住。
那一刻,走進洗手間的客人和服務生,隔著薄牆,不約而同听見了啟人疑竇的女子哭泣聲和不明男性的責備聲,再一天過去,湯老板的薄幸名便悄悄地不脛而走。
雁西禁不住回想,這個難以為外人道的合約是怎麼簽下的?
開頭的理由並不稀奇,她需錢孔急,正確一點來說,是她家需錢孔急。
並非長期如此,她的家庭平凡普通,是一家之主願意卷袖工作就有相對回收的普通家庭;而這種家庭在短期間內歷經一個意外串連著另一個意外洗劫,就像一艘小船接連被炮彈誤擊一樣倒霉十足,除非大船相救,否則駛不到彼岸。
雁西的家庭人丁單薄,她是唯一能奮力一搏的家庭成員,就像大部分遭逢變故的人會有的反應,她開始尋求各種管道解決燃眉之急。不難想像,所有的親戚聞訊後都避之唯恐不及,雁西年輕面皮薄,吃了幾次閉門羹,听了無數冷言諷語後,她徹底死了心,轉而上網搜尋陌生管道。
她尋遍各大人力銀行,避開曖昧字眼的征求廣告,嚴苛條件的她不符合,輕松要求的不是變相情色招攬就是薪酬稀薄,無助于她的現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