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樹頭的凹洞處有張竹編小榻,它既不是桌子也不是平鋪在地,而是用兩條細竹條編成的吊繩吊起,繩頭各有個吊鉤,一邊一個在枝干鉤牢,猶如吊床般的竹榻還放上幾個竹籃子。
引人注目的是竹籃子是穿上衣服的,裁得方方的四角方巾繡上了柳條和桃花纏著籃筐,叫人看出那是個籃子卻瞧不見褪了色的竹子,提把上還用方巾扎出仿真的海棠花,風兒輕輕一吹,花瓣兒似乎跟著一動。
「……那是在賣什麼?看起來挺有趣的。」
「好像是帕子,遠遠看去像朵花……」
「要不要過去瞧瞧?」
「這……街坊鄰居的,去瞧上幾眼也好。」
說人閑話者到處都有,只要有人就一定有家長里短,幾個來上香的婦人聚在一塊,不三姑六婆一番實在心里難受呀!
禁不起好奇心,再加上一發現好東西就兩眼發亮,兩名婦人迫不及待的趕上前,搶著卡個位置。
「周婆婆瞅瞅,這喜雀登梅繡得可好,你家喜妹快說親了吧,買條帕子添妝。」蒲恩靜笑得不卑不亢,眼神清澈得宛如山前湖水,映出滿山的湖色山光。
她說話慢,動作也慢,慢條斯理的拿起一方月牙白帕子,不是上等的布料,模起來有些粗糙,但是帕面一攤開,半幅喜雀登梅繡在左上邊,右下角是細膩的水紋,有種歲月靜好的寧謐。
送人自用兩相宜,這圖有喜訊到的含意。
「哎呀,真好看!苞真的沒兩樣,這喜鵲活靈活現的模樣像隨時要從帕子里飛出來似的。」手真巧呀!把花朵兒都繡活了,真不知這是怎麼繡的,濃淡明暗配得恰到好處。
「陳大娘,這塊枕套繡上榴開百子圖,意喻著多子多孫,二強哥剛娶杏花嫂不久,要不拿一塊回去墊墊枕頭,讓你年頭年尾抱兩孫。」古人的生育力呀,不容小覷。
十七兒郎十六婦,當爹又當娘,蒲恩靜每每看到十來歲的少年少女手里或抱或牽著稚子就心驚不已,尚未發育完全的身軀生兒又育女,實在是苦差事,自個兒都還是孩子呢!孩子帶孩子,一窩子心智未開的小娃兒哪教得出好的下一代。
再者,生育是生死大關,娘親身子未長開便生子,難怪嬰孩夭折率相當高,連帶著早婚早育的父母也不長壽,二十一世紀是人生七十才開始,這里人生七十居然是古來稀。
在她原本的年代,長壽不是難事,醫藥與科技的發達,人造羊都發明了,要活到百來歲根本不是稀奇事。只是年紀越大越孤單,為了三餐溫飽,兒孫大多出外打拚,很少能留在故鄉承歡膝下。
人情淡薄,人與人越來越疏離,骨肉親情在現實壓力下常被輕易地忽略,總以為日子還長得很,有得是機會孝順,殊不知一眨眼,那流水似的年華轉眼即逝,再回首已是白發蒼蒼,孝順父母成了挽回不了的遺憾。
「嘖嘖!真會說話,人長得漂亮嘴巴又甜,出得廳堂又入得繡房,將來誰娶了你都是天大的福分,你娘可要哭死了。」陳大娘一雙眼珠子死盯著象征百子千孫的榴開百子圖,巴不得明兒個就能抱著白胖孫兒出來炫耀。
「我也嘴甜,大娘買一條吧,十文錢一條喲!買十條送一條,我二姊說的,大娘用了我二姊繡的花帕子就會美得像帕子上的花一樣,又好看又美麗。」小小的童音甜得叫人心軟。
一個胖女圭女圭從懸空的榻子下探出,個子不高卻拚命踮高腳尖的俏皮模樣讓人看了芫爾,忍不住模模她的頭,這一模,不禁訝異那觸感竟是滑細異常,彷佛是上等的絲綢。
蒲家小女兒的柔順頭發,大半功勞是來自蒲恩靜的調養,蒲家雖不富裕但因住得離河邊近,春天一到野草繁生,其中不乏多數人不識得的藥用植物,用于淨發有強健發根、枯發轉烏的功效。
尤其用在小孩子身上效果奇佳,一用便見效,蒲青青因營養不良而導致的枯黃發質改善了不少,如今發色烏黑如緞,撫起來的感覺更是滑不溜丟,再無打結分岔。
「喲,這不是小青青嗎?長得這麼大了呀!瞧這白女敕女敕的臉蛋,跟剛煮好的白煮蛋沒兩樣,光滑白淨。」一瞧見討喜的小娃兒,陳大娘一張老臉笑得快開出花了。
「大娘買帕子,有桃花、桂花、牡丹花,還有節節高升的綠竹,狀元及第的連中三元,買了二姊的帕子可以擦汗,還能讓家里的大叔、哥哥們迎福氣進門,田地豐收,六畜興旺,捧著書本中個秀才郎……」
甜糯的脆嗓好似春日出谷的黃鶯,甜甜軟軟地,帶著一股軟軟的甜膩,小孩子特有的稚聲讓人感到無比舒暢,心口淌過一絲柔軟。
「買買買,怎麼不買,光看青青叫人疼愛的小臉蛋,大娘不買個三、五條哪說得過得去。靜丫頭,隨便給我包個幾條,就這條和那條,還有魚戲蓮葉那一條……」本就想買的陳大娘,口中的隨便一點也不隨便,專挑最顯眼的那幾條帕子,搶先一步下手。
由于蒲恩靜只是試試買氣如何而已,加上布料和絲線不足,連同帕子、枕套、墊巾和碎布做成的繡花物件一共不過幾十件,一下就沒了,全被一掃而空。
連竹榻和包布的竹籃子也有人搶著要,五文、十文的賣,很快地,手中就有了好幾吊沉重的銅板。
不多,卻是好的開始,積少成多就能買較好的布料和繡線,做的繡品也可以定價高些,日後的日子不用發愁了。
「哎呀!夫人,你這條雪荷色綾緞月華裙才剛做不久,怎麼就勾破了。」不遠處,一位穿著暗花盤枝襖子的嬤嬤驚呼。
看來是來上香的大戶人家,身後有七、八個丫頭婆子服侍著,還有數名小廝為其開路,在僕人的簇擁下,一名四旬婦人緩步走著,面色微沉。
「大呼小叫個什麼勁,佛門聖地哪由得你喳喳呼呼,不過是裙子破了。」大驚小敝。
熬人的眉頭擰起,低頭檢視裂開一道長縫的下擺,對突如其來的意外微帶一絲怒意。
主子的穿著打扮攸關下人的用不用心,從馬車下來都走了一大段路了,眼看著就要入寺參拜,可是一路走來卻沒人發現主子的異樣,實在是太散漫了,她教下人還是不夠嚴。
「你,那個穿丁香色衣服的丫頭,我看你帶著針線包,可否過來替我縫兩針?不求精美,不難看就好。」細白手指一指,婦人指向樹底下一名花苞似的清麗少女。
被點中的蒲恩靜微微一怔,她東瞧西瞧,不甚白晰,長了薄繭的指頭指向自己鼻頭。「夫人喊我?」
「就是你,縫補好了,少不得打賞一二的。」在婦人眼中,面容清雅的蒲恩靜不過是較常人長得好看些,看了不扎眼,才會一眼就發現並挑上她。
傲氣值多少銀子,一听到打賞,蒲恩靜並無不悅,馬上彎起水潤唇瓣,不疾不徐的走上前,絲毫不覺當眾為人縫衣是賤業,當下取出針線包,挑挑撿撿適合的繡線穿針引線。
身子一低,她蹲在那位夫人腳邊,下針極快如彩蝶飛舞,還沒看清楚她是怎麼縫的,一串鮮紫的葡萄已掛在裙擺上頭。
「咦!這是……」婦人漫不經心的神情在她下第一針時略微一變,看見裙上鮮活的圖樣後,又明顯露出詠色。
「好了,夫人。」白牙如貝,一咬線,線斷針收。
熬人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眼中多了異樣光彩。「你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