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來安慶王府,榴花院的丫鬟婆子有尤嬤嬤管束,循規蹈矩,寒蓮很滿意,也省心,有兩個在屋里服侍的三等丫鬟十分伶俐,待秋水出府,寒蓮便要將她們升做二等丫鬟,培養成心月復。
遠遠地,傳來唱戲的高亢余音。
待寒蓮在花廳落座,尤嬤嬤親自奉上一盞茶,笑道︰「唱戲正唱到高潮處,有點吵。」
心里不得不佩服一個才十五歲的小女子真是沉得住氣,無法參與王府的繁華熱鬧卻能如此平靜,換了別人,多少會心有不平。
這世上有比京城三大青樓更吵的地兒嗎?夜夜笙歌,大小風波不斷。寒蓮早看到不想看了,她愛清靜,啜飲一口毛尖,櫻唇嘲弄似地淺彎,「人生如戲,真正的好戲通常不在戲台上,尤嬤嬤,你說是嗎?」
尤嬤嬤一怔,笑了起來。「沒錯,戲台下的日子過得好不好,才見真章。不論是真狀元或假狀元,寒門書生高攀相府千金,果真供應得起千金的生活排場?還是要靠千金的陪嫁為他打點上下,好在官場上有寸進?」
寒蓮撫掌而笑。「嬤嬤的人生智慧,勝讀十年書呢!」
「寒姨娘過獎了。」
「前頭在唱戲,我也給嬤嬤講個故事好了。」寒蓮讓尤嬤嬤在矮凳上坐了,慢條斯理道︰「小時候看過一出戲,演的是花魁女成為狀元夫人的故事。做官的爹爹犯了事,被抄家斬首,官家小姐不幸淪落風塵,她非但容貌傾城,且琴棋書畫無一不通,自己會作詩賦詞,很快名動蘇杭,文人雅士推舉她有驚世絕艷之才,被封為花魁。
「花魁不戀慕人人吹捧的虛榮,一心想月兌離風塵,找個知心人,一生一世一雙人便足矣。于是,她做出一首詩,「夕陽照雨足,空翠落庭陰,看取蓮花淨,應知不染心。」借以暗喻她的心境,雖然身陷污泥,心仍如蓮花潔淨。
「這首詩吸引了一位寒門舉子上門求愛,這位楊公子是蘇杭有名的才子,花魁也久聞他的才名,兩人以詩詞唱和,成就一段佳話。隔年春闈,楊公子在花魁的資助下赴京趕考,終于金榜題名,被點中狀元,這中間自然穿插著江南某鹽商財大氣粗的要強納花魁為妾,使出種種手段,花魁在朋友的幫助下詐死躲了起來,而在京的楊狀元也被文淵閣大學士兼吏部尚書相中,想招為女婿。
「楊狀元不願便掛冠求去,回蘇杭尋找他的心上人,得知花魁的死訊,哀慟不已,一心想殉情,此時,花魁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眼前,兩人相擁而泣,真情真愛感動天地,皇帝召回楊狀元,楊狀元用八抬大紅花轎,全副鳳冠霞帔的迎娶花魁,花好月圓人團圓,花魁當了狀元夫人,一段神仙眷侶般的佳話廣為流傳。」
尤嬤嬤和雲雀听得如痴如醉,寒蓮靜靜地喝茶。
「戲曲唱得好,可惜離現實太遠。」寇準大步走進來,不知在門外听了多少。
屋里的人全屈膝給他行禮,他擺擺手,坐了上位。
寒蓮一雙少女般的眼瞳不染塵埃,回眸笑道︰「世子爺的見識自然不同一般。」
寇準只是說出事實,「不論男人女人,一旦入了賤籍,就不能科舉考試,不能當官夫人,吏部要備檔,作妾也有礙官聲,當通房倒無礙。」
「所以戲曲故事吸引老百姓的地方就在這里啊,把不可能化為可能,讓人美夢成真!因此,寒門書生一朝成為當朝狀元,平步青雲;青樓名妓當上狀元夫人,改換身分,烏鴉變鳳凰,多麼激勵人心哪!」寒蓮淺淺一笑,耐人尋味地道︰「實際上,花魁是真的死了,窮酸文人同情她的遭遇,便將故事改成花魁想要的結局,當成戲曲傳唱。」
寇準眉眼帶趣,「哦,那真實的故事是怎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千金,從哪里知道這些故事?瞎編的吧!反正他閑來無事——春宴大抵是女眷們交流的場合,他跟幾位女性長輩見過禮後便避開了——听听他的白蓮花編故事也不錯。
第十四章遇到豬對手(2)
寒蓮輕垂玉頸,幽沉的目光教人看不清,只听見她寧和柔緩的嗓音道︰「實際上楊公子並沒有點中狀元,只是二甲進士出身,而且身在京城,才知三年一放榜,密密麻麻的一堆名字,有兩百多個人成為同年,皇帝能記得幾個?沒有金銀打點,六部官員誰會記住你的名字?宦海浮沉,沉下去的比較多吧!
「楊進士選擇了大多數男子都會選擇的路,有幸被吏部侍郎選中為女婿,立即應允了,成親之日才知道吏部侍郎家的三小姐容顏不美,眉粗眼小,嘴大鼻塌,楊進士不免十分失望,懷念起花魁的艷麗出眾,才華過人。
「花魁苦苦守候楊公子許下的海誓山盟,等來的卻是楊進士派隨從偷偷捎給她的信,央求她悄悄地進京當他的外室,哦,別忘了將金銀細軟全帶去。楊進士的信寫得文情並茂,細述他對她的思念與情非得已的負心,要花魁懂事體諒,說名分不重要,兩人之間的患難真情才是真的,洋洋灑灑寫了三張紙。
「花魁當場崩潰,又哭又笑,撕碎了信紙,如雪花一般灑向窗外,反反復覆念著兩句詩,「多情自古空余恨,好夢由來最易醒。」那晚半夜,花魁留下一闕絕命詞,用一根繩子吊死了自己。」
旁听的雲雀和尤嬤嬤均露出了不忍、惋惜之色。
寇準湊趣的拍拍手,用寵愛的眼光看著她,笑道︰「蓮兒很會說故事呢,我真想不到。對了,花魁最後的絕命詞寫些什麼?」
寒蓮一看就明白他當她在編戲曲,完全是湊趣的口吻,她自然不會跟他認真,言笑晏晏,親昵道︰「我哪知啊,我若能作詩賦詞,我就是才女了。」
寇準臉上的笑意暖如春風,「哦,這故事不是你編的,從哪里听來的?」
尤嬤嬤立在一旁暗道,世子爺在榴花院和寒姨娘相處與在別處時都不同,神色越來越溫和,笑容越來越多,聲音越來越柔。但她仍擺出一號恭順的表情,當作什麼也沒發現。
寒蓮神情嬌俏地抿嘴一笑,「我娘以前很喜歡听戲,看話本故事,只挑有情人終成眷屬的話本看,舅母生前曾說我娘不食人間煙火,真是說對了。」總不能明說花魁的故事是真的,前世益州城「香影閣」的流霞姑娘,便是那位花魁。
語涉尊長,寇準揮手讓伺候的人退下,喝了口茶,才問道︰「你娘拋下年幼的你遁入空門,你怨她嗎?」
寒蓮面色微微發白,大大方方的承認,「怨過,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許多回,長大後慢慢也就好了,不再怨嘆,有人生來就是不食人間煙火,能怎麼辦呢?反正我有舅母和姊姊照顧,她放心得很,而我也平安長大嫁人了。」神色平淡,可眼底已掠過一絲哀涼。
寇準不由心疼,到底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啊,自幼寄人籬下,只能笑臉迎人,低眉順目,溫柔小意,她可曾高聲說過一句話?
「蓮兒,」寇準從小被人拿來和哥哥作比較,他脾氣急躁,可以將不甘心的怒火朝外發泄個痛快,心底還是欽佩哥哥文武雙全,所以他完全了解寒蓮活在花榮月陰影下的感覺,正色道︰「在榴花院,你是唯一的主子,可以隨心所欲的生活,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奴才們若敢放肆,打罵由你,不須顧忌。」說到後來聲音宏亮,立在廊下的尤嬤嬤等人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