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大慶王朝慶元四十一年,皇帝駕崩,太子即位。
早在幾年前皇上身子開始因病痛而日漸衰弱後,朝中第一相封承啟封大人便放出想辭宮的想法,還幾次上折子請願,但卻都被皇上給退了回來。皇上明白表示希望封承啟能一直待在朝中,就像輔佐皇上一樣輔佐下任新皇,為大慶國締造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這事封承啟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因為這不是他所能決定的,得看新皇怎麼決定。但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一個道理,那便是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新皇肚量再大,也不可能容得邊有個功高震主的權臣,即便這個權臣毫無私心的為皇族與先皇效力了一輩子也一樣。
丙然,新皇登基後,最先批準的人事奏折就是準了封大人的辭呈,讓封相國能如願以償的攜其夫人走遍大慶國的山山水水,過上無拘無束、閑雲野鶴的生活,用以感謝封相國這數十年來為國為民所做的一切與辛苦。
這話說的很好听,但同樣大家都心知肚明,新皇這是猜忌、忌憚了這位手握重權,在朝中影響力無遠弗屆的名相,不能除之而後快,也得先奪了他手上的權力才行。
新皇滿心認為封承啟是不可能真心想辭官,這麼做絕對是另有圖謀,是為了以退為進,畢竟沒有人不愛權力在握的感覺,因此他做了種種推測與布局來防患未然,不料封承啟當真在辭官後短短五天的時間,就將家中一切交代給了長子長媳,然後帶著夫人輕車簡從的離京而去。
新皇並沒有因此就放心,依舊密切注意著他們的動向。
他們夫妻倆先去了簡州康縣秀清鎮,听說那是相國夫人秦氏的家鄉,他們在那里居住了半年多的時間後又再度出發,一樣輕車簡從,離開秦家後一路向南而去,邊走邊游玩,離京城愈來愈遠。
即便如此,新皇依舊沒有放下戒心,就這麼派人隨後跟監他們夫妻倆。
一年、兩年過去了,大慶王朝中的權貴們已漸漸習慣沒了封相國的掣肘,皇上也很滿意朝政不再是一言堂,尤其這個一言者還不是他這位天子。
三年、五年過去了,封承啟夫妻倆早已由往南轉而向東行,每天游山玩水,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讓皇上每回看完關于他們夫妻倆近況的密折都不禁感到羨慕了起來。近來的朝事讓他有些疲累,封承啟辭官後他屬意的左右兩相總是意見相左,每天都吵得不可開交,偏偏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又各自有一群支持的群臣,實在是讓他頭疼不已。
十年過去了,在第十一年的時候,封承啟終于帶著妻子回京,卻是為了奔喪。
誠王爺病逝,其兄世子封承先繼承王府一切,成為新任誠王爺。
百日後,封承啟夫妻倆再度離京而去,皇上在松了一口氣之余,又有些掙扎與不舍,內心感受五味雜陳。如今的他已能明白先皇在世時,為何會如此倚重這個相國堂弟,只因為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又過八年,誠王府里的老王妃過世,這對夫妻倆再度回京奔喪。
這回皇上出宮去了趟誠王府,見了這個近二十年不見的堂弟,發現近二十年的歲月幾乎沒在封承啟身上留下痕跡,他依舊精神奕奕的,身形挺拔,如墨青絲不見一絲白發,不像自己早已兩鬢霜白,垂垂老矣。
「這次回來就別走了吧。」皇上開口說。
「嗯,不走了。」封承啟點頭道。
「既然留下來了,要不到上書房來幫朕教教皇子皇孫?」皇上說,不帶一絲命令,反倒帶著詢問的語氣。
既不是命令,自然有選擇的權力。封承啟搖了搖頭,道︰「微臣打算在母妃百日之後帶妻子回秀清鎮定居,岳父岳母的年紀也大了,想多陪陪兩老,侍奉在兩老身邊。」
皇上瞬間再無話可說,堂弟這話他又怎會听不明白呢?過去二十年來,為了他這個皇上的猜忌,堂弟只能帶著妻子遠離京城,把兒孫全留在京城里做為人質以釋疑,連想侍奉老父老母,多陪陪來日無多的他們都無法如願。如今父母都已離世,他只能將孝心全數付與娘家尚在人世的岳父岳母身上了。
「那就這樣吧。」皇上同意的點頭,也算是對他的抱歉了。
這回封承啟再離京,不只帶著妻子,還將四個兒子中的老三與老四兩家人都一並帶走,一群人遷居簡州康縣的秀清鎮,與其岳家秦氏族人毗鄰而居。老大與老二因任職于朝堂,只能繼續留在京城之中,對不能隨侍父母身側盡孝感到相當自責。
封承啟與秦羅敷對此卻一點也不在意,事實上夫妻倆早已習慣兩個人自由自在、閑雲野鶴的生活,有晚輩隨侍才叫麻煩,偏偏幾個兒子、媳婦、孫兒、孫女的,一個個都堅持要跟著他們,他們又不能拒絕兒孫們的孝順,只好隨便他們了。
反正對他們夫妻倆影響不大,他們依舊能自由自在的生活,爬山踏青,采桑種樹,釀酒繅絲,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秦氏父母是對有福的夫妻,一生因兒女而多福多壽,子孫滿堂,富貴榮顯。在女兒與女婿攜家人搬到秀清鎮定居後,又每天笑呵呵的活了好幾年,直到八十余歲高齡之後才相繼辭世,一生圓滿。
封承啟和秦羅敷這對夫妻與其相比亦不遑多讓,一生幸福圓滿。
那一年秦羅敷老太夫人八十五歲,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老太夫人躺在床上,看著坐在她床邊、緊握著她的手的老伴,很是舍不得,心想著,倘若她也學武,也和老伴一樣天天早起練拳的話,那她是不是就可以多活幾年,再多陪老伴幾年?
從十八歲結緣,十九歲成親嫁給他之後,他始終謹守對她的承諾,一生一世一雙人,白頭偕老不分離,可是如今她卻要先棄他而去,這讓她覺得對他很是歉疚與不舍。
「老頭子,對不起,不能再陪你了。」她虛弱的對他說,眼眶里有淚。
「不會,咱們待會兒一起走,你還會陪我很久很久的。」封承啟看著她,輕聲的搖頭道。
她扯唇微笑,淚水卻從眼眶中滑落了下來,她是真的很不舍很不舍啊,無奈人生總有盡頭時。
緩緩地,她閉上了眼楮,感覺自己好似飄浮了起來,卻仍有意識,听見他的聲音忽遠忽近的說著——
「你們的娘走了,爹也要走了,你們自個兒保重。」
她不明白他這席話是什麼意思,接著卻听見孩子們驚慌的大叫著「爹」、「爺爺」、「太爺爺」的聲音。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並不知道,想睜開眼楮卻動彈不得,只知道孩子們的聲音依舊忽遠忽近、飄飄浮啊的,讓她分不清真假。
「羅敷。」老頭子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了起來,近在耳邊。
她轉頭看去,這才發現自已竟然能動了,眼楮也能睜開視物。
她便看見了老伴——不,不能再叫「老伴」,因為他的模樣一點也不老,就和他們剛相識時一樣年輕,是年輕時的封承啟,但又有些不太一樣,因為他凝望她的眼神是那麼的熟悉,溫柔而睿智,祥和而深情,就在她剛剛閉眼前還看見。
「來。」他對她微笑的伸出手。
她不知不覺的將手伸出去交給他,卻突然發現自個兒的手也變得細致而年輕。
「這是怎麼一回事?」她喃喃自語的問道,伸出另一只手撫模自己的臉頰,只模到細致柔女敕感,皺紋松弛粗糙全部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