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玉拿起荷包,這倒是第一次見。
荷包已經有些發黃,邊緣繡線都有毛邊了,真是十幾年舊物,可舊歸舊,女紅卻十分精致,小小的繡面繡著池塘與大石,一只漂亮的金毛猴子坐在大石上,神情機靈,體態健碩,顧盼之間顯得十分威武。
原本只是覺得荷包精致,想拿起來看看繡工,但不知道怎麼著,心中突然浮現一種奇怪的想法,母親繡的生肖荷包,八字還在?
「我在昭然寺住了一年,此番考完有諸多事情需要處理,以後只怕難有時間再訪古寺巷,請告訴鄭大娘,謝謝她的琴譜,不瞞姑娘,我來此實別有居心,我雖然擅琴,卻不愛琴,來這里錄譜,其實是為了看你。」
霍小玉雖然心中隱隱想到,但听他說得這樣直白,還是有點錯愕。
他以前講話是這樣的嗎?
但重生後再次遇到的李益,跟以前的真的……好不一樣。
「姑娘對霍家潑辣,恩怨分明,合我心意,那日共游昭然寺後,你落了東西在馬車上,我給送回來,也不知道是門板薄,還是姑娘嗓門大,听見那番話感覺還真痛快——但知道你對我不喜,這才想出聲東擊西之法,每隔一段時間進出,此法雖然曠日廢時,但也算是有用,你從把我當仇人看,後來把我當路人看,現在肯跟我單獨說話,又願意拿起我的東西端詳,證明對我疑心去了大半。」
李益頓了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自從我過了京生,家里大人便蠢蠢欲動,恨不得我一口氣先提十個丫頭上來生孩子,但那些丫頭蠢鈍無聊,伺候茶水還行,生孩子真是免了,連說話我都懶,只是此事自然不能跟家中大人言明——我在紫天寺躲了四年,又在昭然寺躲了一年,這回是沒理由再躲了,祖母跟父親希望我娶崔家表妹,嫡母又希望我娶盧家表妹,但我想娶你。」
什!麼!
有人說話這樣的嗎?
居然連生孩子什麼的,都直接在她面前說。
還有,她不防他,除了母親身體是因為他而好轉的之外,最主要的,是她以為他會娶崔雅兒。
「我沒寫過信箋,是知道你不會看,沒送飾品布匹,是知道你不會收,但我是真心喜歡你,你若願意,書雋科放榜後,我將會拜禮部掌司為老師,屆時請他上門提親,再請昭然寺住持給我們主婚——你放心,我絕對不是沒有擔當之人,既然娶你為妻,自會跟你站在一起,你過往陪酒陪笑,跟別人有書信往來,我都知道,那是因為你母親生病,為生活所逼,我不介意。」
這……
霍小玉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了。
內心唯有各種震驚……
這是讀書人應該講的話嗎?盧姑娘不要,崔姑娘不要,卻是要找她這個清姐兒?他這麼忤逆不象話,李家老太太要是知道了,不得殺上京城一掌拍醒這長孫?
但是,他卻說「因為你母親生病,為生活所逼」,從來就沒人這樣想過,只有他……
外人都覺得她是過不了苦日子,還一副「別說了,我懂,日子難過嘛」,哪里只是「難過」而已,是過不下去了呀。
她需要銀子買藥,沒能保住案親,她不能再失去母親。
她不怕吃剩飯,她怕的是失去母親……
「荷包姑娘收著,我會一直住在南亭崔家直到吏部發下派令,大概還有三個月,你若同意,便派人來說一聲,若是不好婉拒,還了我就知道了。」
第5章(1)
重陽前一日,書雋科放榜,只錄取三人,果然如李益自己所說,高中第一,即使是城西跟城南的距離,霍小玉都知道崔家有多熱鬧——大黎朝已經好久沒有平民出身的書雋科士了。
至于給她的荷包,則被收在抽斗中。
當日她有點出神,等回過神來,他已經走了,他在昭然寺一年,現下回來崔家肯定有一番熱鬧,加上親戚舊友都會來走動,這時去找他只怕不但沒找到,還會被以為是想攀交情的,于是想,等過陣子再讓桂子悄悄拿去還即是,那猴兒荷包好歹是有紀念意義的東西,丟了不太好。
他說過,還了,就是拒絕親事。
他功名已有,年紀已到,一定會從盧姓崔姓表妹中選一人為正妻,只要他成婚,兩人就再不可能。
至于自己——以前礙于鄭氏身體不好,只能一直待在京城,這一兩年,鄭氏身體恢復如常,霍小玉打算等明年春天便舉家離開此地。
大黎朝國力雄厚,國土極大,搬到哪都好,到時候招個讀書人為夫婿,一樣生兒育女,他若懂得感激,她也會對他好,但他若負心,就讓他去吧,銀子握在自己手上,什麼都不用怕。
一心想著將來美好的日子,可人算真不如天算,小雪過後沒幾日,天氣瞬間轉寒,已經好了一年多的鄭氏突然又倒下了,而且病情來勢洶洶,原本只是有點不舒服,可沒兩天,居然就下不了床,吃的東西有一半會吐出來,吃了幾帖藥,卻是越吃越差,有天晚上,還吐了不少血,牛婆子又連忙去請阮大夫。
這阮大夫每次來,都是一臉為難,但這次是最為難的,「霍姑娘,我本是半路出家的大夫,傷風感冒還行,但鄭大娘這病我是真的沒看過,也不會醫,我早說過,你得另外請大夫去。」
看著母親嘴角那絲絲血跡,霍小玉忍著眼淚,「阮大夫,您再用心看看,多貴的藥我都用得起。」
就是……有名的大夫不肯讓她請。
霍家再不象話,也是京城百年的高門大戶,四個老爺,個個為官,四房十幾個少爺,也有一半捐了官,不管是太太還是女乃女乃,娘家都有權有勢,人人都知道霍小玉撬過霍家牆角,讓霍家很是惱怒,何必為了個花姐兒,得罪霍家?
「這,唉,我若說錯,姑娘莫怪,听說,過去小王爺跟姑娘有來往?」
「是有這事,可跟我母親的病癥有什麼關系?」
「姑娘不知道,因為皇上皇後這兩年向佛,無子嬪妃陸續遣出皇宮,太醫院有一半以上的太醫沒了主子,所以前兩個月皇後命人修葺了榮和書院,太醫全到榮和書院去了,拿的依然是太醫俸祿,不過自持身分,不給一般老百姓看病,不講出個門戶名字,連大門都進不去,姑娘若跟小王爺有交情,不妨去求張紙條,榮和書院的太醫可不怕霍家。」
去求紙條當然行,但是王府哪這麼好見,她可以用銀子讓門房去找管家,只是若沒信物憑借,管家也不會來門口見她。
再者,王府守門大抵都知道小王爺三年前中過邪,想要納霍小玉當妾,被王爺打了一頓,只怕她報出自己的姓名,當場就被潑了盆水出來。
「阮大夫,榮和書院的太醫多少銀子請得動?能不能請你跟我走一趟?」
「銀子真是請不動的。」阮大夫壓低聲音,「也不怕跟姑娘直說,皇上一心向佛,這才遣出無子嬪妃,太子已經十六,也許等太子十八,皇上便會禪讓,此後潛心修法,新皇即位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充盈後宮,哪位太醫不想回皇宮,若是現在銀子拿了就出診,只怕將來皇宮要人,也不會要他,若是王府難進,姑娘又無論如何想救鄭大娘,還有個下下之策——戶部六司許司計正在給自己父親找續弦,姑娘貌美,又能讀書識字,不如請人去說上一說,若能成,姑娘也算堂堂司計的嫡母,鄭大娘就是司計的外祖母,這等關系倒是能在榮和書院說上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