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親和幾個兄長都不同,他兼俱文人和官員的兩重特質,做官,不見得排得上號,厲害的是在文人中的名聲。
他閑時寄情詩書,縱情山水,幾個孩子都是放寬心的交給邱氏,說白了,就是個酸腐的風流文人士子。
那她可不可以自己往臉上貼金,爹留在家中是因為知道她要返家,念著父女之情,特意等著她的?
幾個兄長既然沒向她通氣,她雖覺得奇怪,但也不覺得會有什麼事情。
看著妹妹進了父親的書房,于露謹在門外露出一臉不忍的表情。
于紀年歲不大,頭發黑白各半,臉上倒有不少皺紋,不過畢竟是個文人更甚于政客,一身風流瀟灑氣度不因年歲而消減。
于露白一進門就雙膝跪下,「女兒不孝,女兒給父親請安。」
于紀看著許久不見的女兒,眼中閃過許多情緒,然後輕嘆了一口氣,卻是沒讓于露白起身再說。
「你是不孝,給家里招惹了這許多禍事,可知錯?」于紀的聲音帶著一絲看不見的疲憊。
于露白話堵在喉嚨口,這好大的罪名!問題是錯在哪里她都不知道,怎麼認錯?
是因為她離家太久,如今要算總帳了嗎?這會兒心底不禁有幾分惴惴。
「看起來你那幾個兄長都沒有人敢跟你遞話,你可知,你被罷官的事?」
「不知。」于露白垂了眼,兩手規矩的放在大腿上,兩片嘴唇一掀,安靜而平緩的吐出這兩個字來。
不知?
于紀掐著胡子的手抖了抖,那些個兔崽子,這壞人原來是要讓他這爹來做!
「這件事你沒有個什麼想法嗎?」
「聖上不樂意讓我當那個官,我還能強求不成?」
于紀這下有點驚駭了,這女兒從小不是在他身邊長大的,一直以來對她的事情他也說不上話,可他完全沒想到她對用軍功得來的一切竟然毫不惦記,說放就放。
也是了,要是惦記,哪還舍得離家出走,一去像斷線的風箏不回頭,完全沒把爹娘和這一家子放在心里?
只是女子只身在外有多遭罪,他也不是不知道,說來說去,這一切都要怪沈家那個無緣的女婿。
唉,女子像她這般大膽,不上朝不面聖,御賜的宅邸放空城,為情遠走,這是活生生打聖上的臉,活該皇上要惱。
被罷官的事也算給她個教訓,只是該說的話還是要說,總得要讓她長記性。
「官場上浮啊沉沉的事兒多了,被罷官何嘗不是朝堂斗爭的結果?有人瞧著你這大將軍不好了,便把你弄下來,你離家不過是將把柄送到人家手里,下來就下來吧,何況,女兒家要這麼大名氣做什麼?沒得阻礙了婚姻之路。」
婚姻才是女子的歸宿。
于露白一聲聲的應下,也不反駁,挺直的跪在那里。
她回來之前心里就有準備,皇帝不會輕饒她,那大將軍的頭餃對她來說就是錦上添花的東西,她不過是戰場上求生存的蜉蝣,只要腦袋還在脖子上,一切便算安好。
于紀背著手踱步起來,又模模胡子,睨著始終低著頭的女兒,「你可見過你祖父了?」
「女兒一進門就去給他老人家請安了。」
「他說了什麼?」看于露白一臉茫然,于紀把一肚子的話悶回去。「看你的模樣就知道他什麼都沒說對吧?」
阿爹,就你這樣慣著慣著,把孩子慣壞了啊!
于露白抿著唇,仍不說話。
「你可知道祖父為了你,致仕了。」
于露白神情一震,如狂潮般席卷而來的慚愧令她身子歪了歪,人完全懵了。
她目光居然如此淺短,只想到大不了一死,但是這些對她好、對她有十幾年養育之恩的親人呢?他們活該被自己連累嗎?
這比父親如何痛罵她,或是請家法教訓她都令她痛苦,排山倒海的歉疚將她擊垮了。
當然,于紀還有未竟之言,只是看于露白才踏進家門,接二連三的受到這麼多沖擊,他連嘆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揮揮手,讓她下去了。
日頭有些蔫了,于露白打父親屋里出來,就見大哥坐在回廊的欄桿上,看樣子是在等她。
「我送你回院子。」他看見妹妹的手一直攢著,可等來到他面前時,已經跟沒事人一樣了。
這心性,不說別房頭的男丁,自家幾個弟弟也沒她這份穩性,難怪能得爺爺青眼,就算捅出這麼大個摟子,也不見她慌亂。
「我還沒去給娘請安。」
「娘回了無錫舅家,給外祖父作壽,娘那里你就不用去了。」消息還沒往外傳的時候,二伯父就給爹遞了口信,讓他做二手準備,父親想了個由頭,讓二弟送母親回外家去了。
等娘回來,也許會大哭一場,不過最大的風浪已經過去,事情應該平靜些,再要鬧些什麼也就無妨了。
「有勞大哥。」她握緊的拳頭緩緩松開。
難怪,去迎她的人只見二房堂哥和自家哥哥,原來二哥去了無錫。
兩人經過曲折回廊,轉折處,閑閑開了幾枝西府海棠,四周只聞蟬鳴,靜無人語,眺望遠處,一片屋脊連綿的庭院,掩映在藤蘿迭翠里。
「什麼勞不勞的,自家人客套什麼,爺爺讓我給你帶句話,他說女子名聲太過響亮也不是好事,趁這機會退下來也好,別看我們家如今滿門榮耀,炙手可熱,看似高高在上,但月滿則虧,水滿則溢,要是整個摔下來,可是比誰都慘,抱著平常心,趁此簡樸過日子才是正理。」
「大哥也這麼想嗎?」大哥也是個聰明人,她想听听他的看法。
于露謹看著一身風塵僕僕,回家至今連梳洗都不曾的妹妹,又看她臉色白得嚇人,一腳深一腳淺的,沉吟了下,寬慰的拍拍她的肩,輕輕把事情說了一遍。
她被罷官後,幾房的長輩和祖父連夜開會,總結出來,趁著事情還沒有昭告天下,自家這邊先止血。
案親第一時間便寫了奏折,上書皇帝,說自己教女無方,自請辭去國子祭酒一職,祖父也上奏皇帝,願意交出手中兵力,告老致仕,以撫平皇帝的怒氣。
對于兩人爭先恐後的自請處分,皇帝的處理態度是留中不發。
按理說,于國公拋出的籌碼遠勝于紀辭官、于露白被罷官所引發的效應,果真,不出所料,最後皇帝準了于國公所奏,解了他的兵權,可一國之君也不傻,老的是該交出權力退休了,免得芒刺在背,但是于府嘛,用不著趕盡殺絕,畢竟誰都不敢保證烽煙會不會再起,永世太平。
可惜的是沈家的大郎歿了,沈家小輩都是一些庸碌之輩,再無可用之才。
身為人君,他自覺很仁慈,于露白的武藝和布兵陣法稱得上是頂尖,女兒家雖然剛烈放縱些,但翻不出什麼浪花,摘了她的官,了著她,讓她知道她的官位是誰給的,他不想給的時候誰也拿不走,再說了,他也不想留下個過河拆橋、皇家無情的臭名。
至于于紀,則因為教女不嚴,但念在作育英才、誨人不倦也有功的分上,罰兩年月俸,以儆效尤。
「是我拖累了大家。」于露白懊悔莫及,悔的是因著她的意氣用事連累親人,但離家這一年,她不悔。
于露謹輕輕彈指,給了妹妹額頭一個栗爆,「有的事萬不可鑽牛角尖,官場上的事從來不是看表面,其實我倒覺得祖父有遠見,有時藏在水面下的東西是誰也不知道的。」
于露白捂著頭卻沒有像以往那樣叫出聲音。是啊,官場這水太深了,打打仗,她可以,但是和那些肚子里藏了九彎十八拐的朝臣們斗智斗勇,她真不是那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