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依稀記得,當她睜眼時,自己只是個四歲的丫頭片子,躺在病床上,話也說不清楚,爹娘請了不少大夫來看,俱說是熱毒加上先天不足之癥,除了讓伏體的熱毒發泄出來,還須慢慢養著為好。
這個身體的原主因熱毒而死,她這一縷不知從何而來的靈魂卻進了人家的身子,鳩佔鵲巢。
這六年來,她天天吃著人參養榮丸才終于能如常走動,至于捏陶的手藝,她也不知道是怎麼會的,家里沒有半個匠人出身的人,自然不會有人教她這門手藝,只能說,她的病是原主在娘胎里帶來的,這手藝大概就是她這抹靈魂的吃飯家伙,不作他想。
當時她年紀小,愛玩家家酒,而且大夫也說多沾地氣對她有好處,爹娘見她玩得起勁,力氣臉色都好了不少,因此也就越發縱著她。
重新打量著眼前通身氣派的男孩,白淨小臉在陽光下散發著奪目光芒,眼神卻是了無生趣,沒有一點溫度,甚至是目中無人。
這太不協調了,不是小孩子該有的眼神,這得是活了多少歲月的老人才會有的眼神啊?
唉……她不禁搖搖頭,為什麼老是要糾結這種事?自己不正常就當別人也跟自己一樣不正常,眼前這個小蘿卜頭分明只是個自以為是又眼高于頂的小表,問他話也不理人,闖進人家院子連一句抱歉也不說,真不知道是誰家嬌慣出來的寶貝,總而言之,這小表就是欠人教。
她慢慢踱過去,「姊姊今天就教教你,難得你這樣可愛,別板著臉,要不然就可惜了,知道嗎?還有,大人問話,不可以不當一回事,要不然怎麼得人疼惜?」她的指頭捏上男孩的頰,留下兩個烏黑的指印。
第一章院子里的初遇(2)
玉雪可愛的男孩大概打出娘胎就沒有人敢膽大包天靠近他,甚至踫觸他,一下就愣住了,隨即張口斥喝,「好大的膽子,誰讓你踫我的?」
這個邋遢的小丫頭居然不經他允許就踫他?
他雖然生氣,但是突然襲來一股天地為之顛覆、靈魂為之晃動的劇烈不適是怎麼回事?
他雖然厭惡與人踫觸,對陌生人更避之唯恐不及,但被一個黃毛丫頭踫過之後那種失控、恐懼和血液倒流,心頭就像被一把大錘猛擊,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他踉蹌的倒退好幾步,雖然很快穩住自己,盡管自詡聰慧無人能敵,腦子里卻是一片空白雪花。
心中泛起狂怒和不明所以,他忍了忍,一記窩心腳才沒踢了出去。
這黃毛丫頭一看就是個病秧子,說什麼也禁不起他一腳的……莫非她懂妖法?才害得他渾身不舒服?
忘了誰說過,行走江湖有四種人最不能惹,和尚、道士、女人、小孩,她就是其中一個。
他抿起了唇,眯起了眼,警惕了起來。
殊不知他那副逆我者亡的口吻可惹惱了徐瓊,她惡作劇的想法更為熾烈。
「我就是愛捏你,你想怎麼樣?拿下我送官究辦嗎?」這會兒她還用上雙手,把他一張軟膩的臉左右拉開,下手毫不留情。
直待靈魂的劇烈晃動過去之後,男孩定下心神,見這個不知死活的小丫頭居然二度捏著他的臉不放,余忿未消之余,又驚覺自己又被吃了豆腐,他平推小掌,就像推門似的把她推開。
她被這麼一推,摔了個四腳朝天,模樣非常難看。
「哼,看在你年紀尚幼的分上就饒了你,否則……」男孩老成地撢了撢袍子,瞥了她一眼因為雙手上揚而露出的小半截雪白肚子和小肚臍眼,然後揚長而去。
徐瓊這一摔其實並無大礙,糟糕的是在她愣住了的同時,本來好端端的頭卻忽然如錐刺一般,鑽痛了起來。
她呼了聲痛,視野突然變得一片模糊,翻身緊抱著一抽一抽劇痛的頭,發顫的身子縮成了小蝦米。
「大姑娘,您怎麼了?頭痛了嗎?怎麼突然又這樣了?」這是春娥的驚呼聲,穿著碎花衣衫的她連忙丟下水桶,奔了過來。
徐瓊顫巍巍地伸出一指,比著男孩剛剛站著的地方,卻是無法說出話來。
「奴婢扶您進屋里歇會兒吧。就說您不能在外面待太久,這會兒曬昏頭了,老爺要是知道,會宰了奴婢的。」
春娥是個有點圓潤的丫頭,生得細眉細眼,笑起來時眼楮會眯成一條線,很是可愛,尤其為人可靠,向來仔細照看徐瓊,兩個女孩兒一起長大,春娥把自家小姐當是親妹妹一般,十分愛護。
嘴里還叨念著,她那兩只有力的胳膊毫不費力就扶起徐瓊。
娘要是知道她沒把大姑娘照顧好,肯定會把她罵成臭頭。
「別嚷嚷,我好多了……那混……小公子呢?」痛意漸漸消失,徐瓊總算緩過一口氣。
「哪來的小公子?」春娥一臉茫然。
徐瓊抬頭一看,院子里除了她們主僕以外,沒有第三人,她眨著眼,眉頭蹙了蹙,是小姐眼花還是真的白天見鬼了?
「奴婢還是去請大夫過來看看大姑娘吧。」春娥有些膽怯地看著周遭,難道這郡邸有什麼不干淨的東西嗎?
不可能,這會兒可是朗朗乾坤,亮晃晃的日光就在頭頂,不會有髒東西敢出來作祟,用不著自己嚇自己。
「只是一時眼花才沒站穩,不用這樣大驚小敝,我弄得一身髒,你扶我回去換身衣裳吧。」徐瓊嘴里逞強,腦子卻還一抽一抽地刺痛。
生活中難免有些小插曲,那小男孩不見就不見了,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她很快就把那小表拋諸腦後,忘了個干淨。
「哦,那奴婢扶您進去。」還好是小姐眼花,呵呵呵,光天化日的怎麼會有那個東西,對吧對吧,現在又不是七月。
「那這些怎麼辦?」春娥有些無措地看著一地的陶器。
「我待會兒再收拾,省得爹爹瞧見了又要嘮叨。」父親雖然為官,也就是個七品芝麻縣官,她年紀也小,因此身邊就只有春娥一個貼身丫頭,許是個性使然,自己的事情她喜歡自己來,也不喜歡許多人圍著她團團轉,肯做事的丫頭只要一個就好,比一群不頂事的強多了。
「還有,」徐瓊回過頭來細細叮嚀,「別告訴爹爹我頭疼。」
春娥也知道小姐的性子,見她此刻好好的,行走自如,于是乖巧地點點頭,主僕倆便回房去了。
徐瓊靈活地躲過在門廊下做針線的女乃娘——馮嬤嬤,春娥的娘——的視線,一溜煙爬上窗,踩著房里早就安置在窗邊的腳踏進了內室,隨後跟著狼狽為奸的春娥。
偷渡成功!
徐瓊抹了把虛無的額汗。
為什麼要這樣悄無聲息地偷偷進屋呢?說穿了就是為了春娥,怕她捱女乃娘的罵,要不然自己何至于這麼鬼祟。
不得不說,女乃娘有一雙比老鷹還要銳利的厲目,只要自己這個小主子做了什麼出格的事,這筆帳肯定落在春娥頭上。
為了不讓春娥背太多黑鍋,徐瓊只好想盡辦法,又是學耗子打洞、又是學偷兒爬窗了。
只是,自以為得逞的徐瓊哪里知道,端坐在門廊的馮嬤嬤把兩個小身影瞧得十分仔細,畢竟,孫悟空可逃不過如來佛的手掌心,只是在于她要不要睜只眼、閉只眼罷了,當她什麼都不知道嗎?看來,這兩個丫頭還真當她是老眼昏花了。
就在徐瓊安下心的同時,經過鏡奩前,眼尾余光瞥見銅鏡里那個蓬頭垢面,臉上還沾了泥巴的小丫頭。
嚇!她什麼時候弄成這樣的?
春娥怎麼也沒跟她說一聲,真是的,得趕緊洗洗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