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你爹?有你這樣半路認爹的嗎?還有,你才是妖。」
罷剛還在驚疑那股強大的氣怎會突然消失不見,下一瞬,小泵娘秀眸圓瞠,怔怔仰望那道突然從虛空中驟現的修長身影。
細長微挑的眼,秀麗細致的眉弧,鼻梁直挺得很有些倨傲神氣,底下是一張泛出桃紅的薄嘴,膚色較雪更白三分,且白到發透,彷佛吹彈可破……應該嗯……是年紀很輕的男子啊,卻有滿頭雪亮的發,發絲極長極柔軟,隨風飄揚時,晃出雪霽天晴般溫潤潤的光。
大雪天里,他從頭到腳僅套著一件寬松白袍,連腰帶也懶得系,于是冷風颼颼地從他的開襟、闊袖、廣擺里灌進,他無覺似,動也未動,好像套上衣物只為了不赤身,跟保暖毫無干系。
唔,竟連鞋襪也沒穿,赤足大咧咧踩在雪地上,真不怕凍啊……
突然,那雙骨肉勻稱的美足朝她跨近,她回過神,吶聲辯道——
「我不是妖,我是人。我有名字的,我叫秋篤靜……」說著,秀指忙在雪地上寫出自個兒的名字。她再度仰頭看他。「我爹和阿娘給我取的,我是人生父母養,我不是妖,是人。」
「人生父母養嗎?既是這般,你出來找哪門子爹?」
他的嘲諷令她又是一愣。
他薄唇再掀,慢悠悠地問︰「萬物生靈何其多,非人的話,就一定是妖嗎?若以修行論,人出生為人就佔了頭等大利,其余生靈要想修出成果,怎麼也得從幻化人形開始「築基」,你說這公義嗎?」
瞥了眼雪地上的名字,他的笑更為清冷——
「我也有名字,就我自己取的,如何?我們這種一層層沖關上來的,自生自養,自修自煉,何來爹娘照看?所以你說,非人的話,就一定是妖嗎?」
秋篤靜腦袋瓜夠暈了,此刻更被問得暈頭轉向。
然一句話突地劈開她渾沌的思緒。
記起不久前曾跟巫族里的太婆們一塊兒剝黍米,老人家與她閑聊時提過,她們說——巫與道合,道與佛通,而人身難得,佛法難聞。
也就是說,要開悟成佛,得道升天,必得透過人的這一個肉身。
人,出生為人,真的就佔了大利。
佔頭等大利卻去低看其他生靈,以為非人即妖,她的眼界真否太過狹隘?
「……對不住,你、你問得好,是我不對……太武斷又太無禮。」略頓,她深吸了口氣,很盡力地端挺上身,朝他拱手福身,語氣鄭重地再次報上。「在下秋篤靜,請問兄台貴姓大名?」
小泵娘家毫無預警認錯,認得干脆俐落,還擺起江湖禮數,饒是他道行深厚也被弄得心里一咯 。
包覺奇詭的是,她對于「非人」卻能化作人的生靈似乎司空見慣,見他虛空現身,驚訝歸驚訝,卻未嚇得口吐白沫、吊眼昏死過去。
小家伙有點意思。
「白凜。」他嗓音融在風里,虛無也真實。
秋篤靜想了一下,點點頭明白了。
肯定是白雪之白,凜然峰的凜字,他名字自取,「白」是他身上顏色,「凜」是他居住之地,「白凜」二字頗有他的神氣。
「你上山找爹,為什麼?」
他清冷聲音像醍醐灌頂澆淋腦門,秋篤靜不禁一震,神識清醒好幾分。
「我爹他……啊!小黧哥哥!」她之所以倒地,頭昏腦脹,氣喘吁吁,是因為使符喚出氣壁,由于是頭一回召喚,使得毫無章法又亂七八糟,根本拿捏不住勁道……而被彈飛的那一個無事嗎?能、能活嗎?
她爬起,又跌坐,手腳並用再爬起,沒兩步又晃倒,頭重腳輕得頗嚴重,待第三次幾要倒地時,一只雪白闊袖斜里伸出,穩穩托持她的背,隨即拎住她襖衣的後領子。
「多謝……等等!你別過來,別過來,危險啊!」終于站妥,她喘息,很靦地道謝,手背上方見穩定的圖紋突然又激光亂竄。
她兩手趕緊往身後一縮,試圖藏起那個能護她周全的入符,急聲道︰「我以前沒使過的,我怕制不住會誤傷你,你……你先別靠近。」
白凜神情微異,然電光石火間便回復清傲模樣。
「你手背上那玩意兒再強個十倍,我也沒放在眼里。」他撇唇冷笑。「你還是先顧好自個兒再操心別人吧。」
秋篤靜白頰一赭,低頭又道了聲「多謝」,才趕忙朝兩棵被攔腰撞斷的老松方向奔去。
第1章(2)
一團黧黑皮毛在雪地里格外顯眼,死死癱躺著,野狐一動也不動。
「小黧哥哥……小黧哥哥……」她跪坐下來,將狐首抱到大腿上,再模狐的鼻端和肚月復,隱隱約約感到一抹生機,卻不十分確定。
她攬著狐首,上身微微地前後晃動,抿著唇望向跟在身側的白凜。
她不知道為何要看他,這是個自然而然的舉動,她亦不曉得自己此時凝望他的眼神,是帶著如何的希冀與莫名的依賴……像似他很強、很行,他道行高深、絕頂聰明,能為她解答。
他當然很強、很行,不需誰來夸捧,但小泵娘兩道明月般干淨的坦率眸光還是熨得他心里挺舒坦,他輕哼了聲,口氣隱隱有些不耐煩似——
「這只黧狐死不了,只是被打回原形罷了,再想修煉成人得看有無慧根跟機緣,不過依我看,難了。」果足落地無聲,厚雪上不見腳印,他繞著她和地狐踱了一小圈,最後席地而坐。
他頭略偏,細長眼底寂寂生輝,目光直直落在她臉上。
「它想吞了你,你倒心善,還怕它活不了。」
秋篤靜年歲雖小,也不是听不出他話中嘲弄。
她面頰紅紅,神態卻顯幽靜,是知曉懷中的黧狐能活下來了,她高懸的心終能歸位……能活,那就好,那樣很好……
「小黧哥哥……它很努力了。我知道的。」緩緩撫著狐首與狐背,順著那黑中帶黃的毛,她靜靜說︰「我們是朋友,小黧哥哥說,它要跟我做朋友,它是我在峰下城這兒頭一個交上的朋友……雖然不是天天見面、時時玩在一塊兒,但每隔一小段時候它就會出現,它會跟我說許多有趣的事,帶我進山林里玩,我知道它已經很努力、很努力了……」
很努力什麼?白凜想了想,俊眉微地一挑。
「你來峰下城多久了?」他狀若隨意地問。
她低聲嚅著。「十歲那年,爹帶我來的……我今年十二了。」
白凜聞言嘿笑了聲。「看來是我小瞧這位「黧兄」,它與你相識兩年,竟忍到今日才出手,確實是很努力、很努力了。」
努力什麼?自然是個「忍」字。
他說話就是這般尖酸刻薄,這麼氣人,可眼前的小泵娘脾性著實太好,小小年紀修為甚高,竟也不怒不躁,全由著他說,至多……就是粉靨更紅了些,張了張唇有些欲辯又止的。
他訕笑的語氣忽而淡淡默了,好半晌才又拾語,口氣竟一轉沉穩——
「你究竟知不知曉自己在幻化成精的妖物眼中,是如何的香氣四溢、美味誘人?」看她摟著那頭黧色野狐怔怔然的無辜樣兒,他仰首一笑,越發顯得鼻高唇薄,更現涼薄狠勁——
「如你這樣的「大補極品」絕世難求,慣于食人肉身、吸取靈氣來沖關修煉的精怪竟能忍過兩個年頭,看來你的小黧哥哥對你這個小友確實依戀,多少是有些真心實意,可惜情不敵魔心,始終是要敗下陣。」
她猶是一臉欲言又止,而眸心湛湛,如攏著水氣。
沒有讓眼中的氤氳泛濫開來,她僅用力吸吸鼻子,盡量穩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