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希望那女人沒有傻到覺得她可以不回來睡覺,但他也不覺得晚餐時,他同意她的主意,就能讓她把之前那些事情忘記。
他揍了那個孩子,將他打得皮開肉綻。
他依然能清楚看見她眼底當時的恐懼。
她怕他,他知道。
如果可以,她大概想轉身就跑,遠離他這個殘忍無情的怪物。
波恩考慮下樓去找她,但他不想將她一路扛回來,把事情鬧得眾所皆知。
冷著臉,他抿著唇,解開皮帶和長劍,轉身月兌上沉重的裝備和衣物,跨進浴桶擦洗身體。
煩躁悄悄的又再次堆疊。
他閉氣將頭臉埋入水中搓洗,天氣熱,他沒要人燒水,但那冷水也無法消降火氣。沒那閑情泡澡,他在洗去一身汗水污垢後,就站了起來。
她在這時推門走了進來。
他愣住,但那女人沒有,看見他在浴桶里,她如同往常一般走上前來,拿了條干的布巾,替他擦拭身體。
他站著,沒有動。
他不知她在想什麼,她始終垂著眼做事,沒有抬頭看他,他看不見她的眼。
他想要強迫她抬頭,想知道她在想什麼,想知道恐懼是不是仍殘留在她眼里……
他低頭看著她服侍著他,舊日的記憶浮現,她安靜又順從的身影和多年前那個膽小的女人重疊在一起。每一次那老怪物來找那個女人,她都不敢反抗,只是默默承受,但事後她總會被那無用、懦弱又嫉妒的丈夫痛打一頓,然後他也會被打一頓。
那個女人厭惡那一切,她痛恨那殘暴的老怪物,還有她可悲的丈夫,可除了默默忍受,也要他忍受,然後在夜里流淚,她一句話也沒吭過。
有一次他意外撞見那老怪物和她在一起,她面對著他,卻沒看見自己的兒子。一雙曾經美麗的大眼,黑暗又空洞。
那生他養他的女人一臉木然,只是在忍耐著,忍耐將她壓在牆上逞獸欲的領主,忍耐她故意離開的丈夫,忍耐這該死的世界。
直到她死去的那天為止,每一次他看她,那個女人的眼里都存在著那黑暗又可怕的空洞。
眼前的女人,就像多年前的母親。
因為失去希望,因為走投無路,因為害怕被揍,所以安靜而順從。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著要抬手讓她抬頭,逼她看他,讓他看清她的眼,但就算恐懼仍在她眼中,他也不清楚該怎麼做,才能消除她對他的畏懼與害怕。
而如果她閃避他的踫觸,如果她的眼里除了恐懼,還有厭惡與強忍,或出現那無神的黑暗空洞,他不知道有沒有辦法忍受。
到頭來,他的手指雖然抽動了一下,最終仍沒抬起。
所以他轉過身,抓了另一條布巾擦頭,朝那張大床走去。
誰知,當他在床上坐下時,卻看見她拿著一座燭台,跟在身後。
一時間,有些怔忡,搞不清楚她在做什麼。
他擦著濕透的黑發,看著那女人走到床頭,把燭台放下,打開她擱在床頭的那個小木箱,從里頭掏出了一個精致的小盒。
她走到他面前,站在他敞開的雙腿間,將那盒子打開。
盒子外面繃了皮革,里頭襯著寶藍絲絨,藍絲絨上,擱著銀色的小剪刀、針盒、頂針、錐子,那些東西都是純銀的,上頭還雕刻著花樣。
她拿出純銀的針盒,打開筒狀的盒蓋,倒出了幾根針,她取出其中一根銀針,把針盒放回那精致的針線盒。
然後,她伸手握住了他垂擱在大腿上的右手。
他一愣,左手停下了擦頭的動作。
她舉起他的手,將他粗糙的大手翻轉過來,在床頭的燭火照明下,拿著那根銀針戳刺他的掌心。
不自覺,他屏住了氣息,看著眼前的女人,垂眉斂目,小心翼翼的,將他掌心里扎著的木屑挑出來。
他不覺得痛,早已忘了斷裂的木屑扎進了掌心,那是下午的事了,下午他痛揍那孩子的時候,發生的事。
可她沒忘。
他以為她會痛恨他如此無情的揍那個孩子。
但她在照顧他,小心的,一根一根的,將那些木屑和小刺,從他粗糙的掌心里,將它們全挑出來。
「為什麼?」
疑惑,無法控制的月兌口。
「我差點打死那個孩子。」
「你沒有。」她垂著眼,專心挑著他手上的刺。
一顆心,在胸中大力跳動。
「我揍得他皮開肉綻。」他听見自己沙啞的聲音響起。
「你沒有。」她輕輕轉動他的手,好讓光線照得更清楚,仔細再挑出另一根小刺,道︰「我本來也以為他傷得很重,他看起來傷得很重,但我檢查他時,才發現不是那樣,那只是一點皮肉傷而已,你把棍子打在地上,所以聲音才會這麼響,所以那木棍才會裂開。」
他喉頭一緊,有些啞口,他沒想到她會發現,他沒想過她會看出來。
她抬起頭,看著他,說︰「我不是笨蛋,我知道事情有一定的規矩,他偷了東西,就必須受到懲罰。」
她翠綠的眸子,沒有恐懼,只透著歉意,和讓他屏息的溫柔。
看著眼前的女人,他不知該說什麼,只覺一陣熱氣上涌,充塞全身。
她重新垂眼,繼續幫他挑刺。
有根木屑刺得太深,她用針挑不出來,便放下那根針,直接捧起他的手,低頭張嘴用牙將那根刺咬出來。
一滴血珠從掌心涌了出來,她低頭吻去。
他能感覺到她柔軟的唇瓣,當她抬起頭時,那只手無法控制的追隨著她的臉,撫著她秀麗的面容。
她抬眼,瞧著他。
「我不該干涉你的決定。」她悄聲說︰「我早該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
「也許我是。」他粗嗄的說。
「你不是。」她凝望著他,「你听了不同的建議,做出了決定,困難的決定。你讓人們知道犯了錯要付出代價,你讓那些孩子記住了教訓也保住了性命。」
他無法相信,幾乎不敢相信她能懂,不只看出他試圖隱瞞的作為,也懂他為什麼這麼做,甚至能夠理解認同他。
但眼前的女人,緩緩傾身,第一次,主動吻了他。
她吻了他,她情不自禁。
下午他動手時,凱真的以為自己看錯了人,但當她發現事情的真相,發現他做了什麼事時,她才驚覺他從來不曾真的想打死那孩子,他掛在臉上的冷酷,只是為了掩藏他做的事。
她沒見過像他這樣的人,那只是三個農奴的孩子,他們偷了東西,沒有多少人會在乎,可他在乎,所以他親自動手,寧願傷了自己的手,也要演那場戲。
她知道他不想揍那孩子,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憤怒。
整個晚上,他的脾氣都無比暴躁,他早就該處理他的手,可他沒有,只是用這傷痕累累的手,去揍那兩個男人。
那些男人不是第一次鬧事,以前他總讓賽巴斯汀或邁克爾去處理,但今晚他卻自己去了。
她是因為被他握住手臂,才發現他手上有傷,那木屑扎疼了她,他的血,沾到了她手臂上,但他卻恍若未覺。她猜他不是不知道手上扎了木屑,不可能不知道,那會痛,她懷疑他不處理手傷,是藉此懲罰自己不得不揍那個孩子。
他可以解釋的,但這男人不是那種會為自己辯解的人,他從來就不擅言詞,或許也早已習慣被人誤解。
他不相信她真的能理解,才一再試圖提起他暴力的行為。
白天時,她被那嚇人的暴力遮蔽了眼。
可如今,她能清楚看見他眼里壓抑著的情緒,痛苦、憤怒、焦躁,還有說不出的渴望與需要。
對這男人的憐惜,充塞心胸,滿溢。
她忍不住,吻了他。